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借我光阴》   作者:顾三章   文案:   相依为命 竹马成双   这是一个两个小小少年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彼此相爱的故事。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也是我注定的归途。   cp:程淮义 苏默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十二月的寒风如刮骨钢刀,撕裂了薄薄衣衫下仅存的一小团暖气,直直要向心窝里插去。苏默瘦小的身体靠在门上,手脚僵得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小小一间低矮平房,虽然门板老旧,窗棂掉漆,也能挡得住这冬的寒风,不叫这深入骨髓的寒搅碎了人的皮肉。   只要进去,就能躲过屋外如刀剑般的刺骨寒风。   但是苏默不敢进去,他甚至不敢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上一躲。他紧紧贴着门板上的缝隙,屏着呼吸,听着屋里的响动。   “你知道我是不会带走他的,他毕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可是,爸爸……”   “赶紧和我走吧,这事儿不该是你管的,你也要体谅我。”   “可是,默默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   “爸爸,我留下来陪他吧。”   漫长的沉默,就在苏默都快站不住的时候,破旧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苏默快速往后退了一步,怯怯地仰起头,看了一眼程向东的脸,马上又把头低了下来。   程向东低头看着这个单薄的小男孩,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疲惫黯淡的脸上似是有不忍之色,然而很快又敛了去。   不是他没有一颗慈善的心,实在是能力有限,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多好,苏默不过是和他重组家庭的女人带过来的孩子,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现在苏稻意外身亡,他当然不愿意负担。   而且,对着这个总是怯生生的小男孩,程向东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特别是在苏稻意外死亡以后,这个孩子更是让他觉得不祥。   程向东脸色转了又转,还是回过头,望着自己的儿子:“淮义,你真的不跟爸爸走吗?”   “爸爸,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十五岁的少年手脚纤细,可是背却挺得笔直,已经有了挺拔的姿态。他从昏暗的室内走到门口,脸上坚持的神色渐渐在光里清晰,“我得陪着默默,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程向东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他疲惫的人生里,每日赚些菲薄的收入,年纪到了就结婚生子,程淮义的母亲死后,他和苏默的母亲凑合成了一个家庭,如今苏默的母亲死了,他又马不停蹄地和另外一个寡居的女人凑合在了一起。   凑合着,麻木着,顺着生活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对于儿子,他有的也只是一点点不让他饿死的责任。   “那好,抽屉里有五百块钱,下个月的生活费,你下个月自己来拿吧。”   最终,程向东还是自己走了,留下了他菲薄的责任心。   苏默仰头看程淮义,虽然他不算太高,但对于矮小的苏默来说,十五岁的程淮义已经算是高山了。他努力想要看清程淮义脸上的表情,他还不太熟悉他。这个“哥哥”他才只认识两个月,他的母亲再婚两个月就死了,留下他茫然无措地去认识这个世界。   “冷不冷呀,风那么大,怎么不进来?”   程淮义的声音温和柔软,他蹲下来,和小小的苏默齐平,伸手去牵他冻得已经没有知觉的小手。   苏默没有挣开,冻得僵直的手根本感受不到程淮义的温度,可是苏默觉得暖,暖的刺痛。他抬起怯怯的眼,轻轻地问:“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程淮义一愣,苏阿姨匆匆火化下葬,并没有人带苏默去看过,只是给他的手臂上套了个黑色的袖章,他却似乎已经明白发生的一切。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平时木讷寡言,害羞怯懦,可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吧。   他问得清楚,程淮义也不瞒他:“姆妈死了,以后你要和我过了。”   苏默不置可否,静静被程淮义牵着手带进屋子里。他的衣裳实在是太单薄了些,程淮义摸摸他僵硬的脸,只好把他放到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倒了杯开水让他慢慢喝。   看着眼前专心致志喝着水的小男孩,程淮义也深深叹了口气。低矮的屋子里光线越来越暗,把房子里的一切笼上隐隐绰绰的阴影,也给程淮义的心镀上了朦朦胧胧的暗色。   程淮义心里明白,他也才十五岁,两个小孩子要生活下去恐怕不简单,前路漫漫,未知让人恐惧。在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色里,他揪紧了年少的心。   渐渐暖起来的苏默恢复了知觉,他低垂着眉眼,紧紧咬住了下唇,似乎酝酿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姆妈死了,那我是不是成为孤儿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程淮义被惊醒,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苏默,不知道这个平时似乎像个哑巴一样的小男孩从哪里听来的,他真的知道“孤儿”的意思吗?   苏默紧紧握住手里的白搪瓷水杯,细瘦的手指用尽了力气,压得都有了些变形。虽然姆妈平时也不见得对他有多好,可是没有了姆妈,他还有谁呢?   程淮义看着眼前惶惑的小人儿,突然就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想自己有这个责任陪着这个小人儿。反正,他们都一样,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少之又少,这个世界对他们的爱意也一样匮乏。   少年上前,将包在被子里的小男孩抱住,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声音又轻又软:“默默不是孤儿,默默还有哥哥呢。”   哥哥吗?   苏默有点茫然,又有点隐秘的欣喜。程淮义的手掌是那么轻柔,声音是那么温暖,他对他是如此的好,比姆妈对自己还要好。以前姆妈只会尖着嗓门骂自己,从来不会抱一抱他。怀抱对于苏默来说是如此陌生,又叫他贪恋。   哥哥啊——   苏默甚至觉得姆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为此有隐隐约约的欢喜。他又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他一会儿想着这,一会儿想着那,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能是吹了太久的寒风,到了夜里,苏默身上烧了起来。小小的脸绯红一片,偶尔难受得狠了,低低呻吟一声,再大的动静却是没有了。要不是程淮义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到大半夜,也不会发现。   小小的一间屋子,挨着两张窄窄的木板床,苏默压抑地哼哼两声,被程淮义听到,索性探过头来瞧他。一见他烧得绯红的模样,赶紧爬起来推他:“默默?醒醒!”   小小的孩子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程淮义问了他几声哪里不舒服,才似乎明白了一些:“没有……”   声音小小的,手指没有力气地绞着被子。他是很难受,只觉得真冷啊,似乎白天的刮骨寒风依旧在周身吹着,阴恻恻地吹到他的骨头里,叫他抖个不停。而嗓子里,却像吞了热碳,从胸口一直灼烧到眼睛里。   可是也只是冷罢了,只是有点疼罢了,也不算什么,他挨过的疼,挨过的冷要比这厉害好多好多,哥哥为什么一脸急切地问他哪里难受呢?   苏默想要告诉程淮义,他很厉害,这样的疼,这样的冷他一点点都不怕,可是他的嗓子干干的,肿肿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淮义见苏默不说话,放在他额头上的手又烫的厉害,着急地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拿过盖在被子上的衣服就给他穿上:“默默病了,哥哥带你去医院。”   程淮义找出一条毯子,把苏默从头到脚包起来,驮到肩上,贴身放了钱,关好门,朝医院走去。   这个镇子只有一条马路从东贯彻到西,他们住在陈旧、低矮的镇西,医院在稍微繁华一些的镇东,其实不算远。只是程淮义背上驮着个人,走得慢了很多。   苏默被毯子罩着,两只眼睛看不到外面,只能盯着程淮义的脖颈。他已经彻底清醒了,紧紧覆着少年正在抽条的,瘦得全是骨头的背脊。好硌人,可是好暖啊。   身上一阵阵的寒意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苏默突然就想到了自己以前也生过病,发着烧,姆妈骂着他是个懒货,把他一把从床上揪起来。似乎也是这样的数九寒天,他软得跌到了地上,姆妈才给他吃了个退烧药。因为发烧,那一天他不用双手浸在冷水里,擦地板做家务,他躲在被子里,一阵阵瑟瑟发抖,可也难以自抑地高兴。   可是比起能偷一天懒的快乐,苏默觉得被哥哥背着去医院更教他觉得高兴。他烧得有些迷迷糊糊了,可是拼命睁着眼睛不肯睡,他把罩住头的毯子往下拉了一点,街上的灯光映进来一些,他能看到程淮义微红的脖子。   程淮义往上托了托苏默,少年的力气有些不继,呼哧呼哧地喘着。苏默虽然长得瘦小,也是个十岁的孩子了,时间一久,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出门前没有带手套,如今一双手早就从刺骨的痛冻到了没有知觉。   程淮义没有放下苏默,他咬着牙,抬着沉重的腿往前走。整个小镇本来就不大,从镇西走到镇中的医院,平时也就十分钟,而他背着个孩子,硬生生走了二十多分钟。等到了医院放下苏默,两条手臂已经举不起来了。   他只能牵着苏默上上下下地跑,最后坐到输液室的椅子上时,苏默已经眯着眼睛睁不开了。   “好了,睡会儿吧。”程淮义把薄毯给苏默盖好。   “哥哥,不走。”一只小手牵了上来,几乎睡过去的小男孩闭着眼睛低低呢喃。   “不走,哥哥不走。”程淮义把男孩的手放到毯子底下,得了他保证的小东西头一歪,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医院惨白的白炽灯下,程淮义一双冻得青白的手没有丝毫血色,他僵硬地弯了一下指关节,小东西热热的体温似乎还在指尖蔓延。他想到刚才苏默跟着他上上下下,明明已经难受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一步都不落下,甚至没有听到一句哼哼。挂水的时候,他直直看着护士手里的针,紧张得抿紧了唇,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更不用说喊痛撒娇了。   多么乖的小孩子,程淮义心想。他的眼眶有些湿,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生了病特别能折腾人。那时候姆妈还没有死,姆妈就在一边陪着他,暖暖的手摸着他的脸,给他哼歌,做他喜欢的好吃的。后来,姆妈死了,他也变成了一个特别乖的小孩子,和苏默一 样,不会喊痛,乖乖吃药,因为知道不管是撒娇还是哭,都不会再有一双暖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了。   程淮义摸摸苏默的小脸,那个时候自己都十二三了,比如今的苏默还大了几岁。看着在输液椅上缩成一团的苏默,就像看着更小更小的程淮义自己,叫他怎么忍心丢下他呢。   程淮义数着手里的票子,三张薄薄的一百,一张五十,两张十块钱,还有一把硬币。   给苏默挂个水就要一百多块钱,接下来一个月里,两个人吃饭、水电都要靠这一点点的钱维持下去。   冬季清晨苍白的太阳没有让人觉出一丝暖意,程淮义默默计算着每天可以花多少钱,才能支持到下个月拿到生活费。这么一点点钱,又要去哪里攒出两个人的学费书杂费呢。   苏默退了烧,有些恹恹地靠着程淮义。他肚子有些饿,然而不敢说。他抬头怯生生望了程淮义一眼,见程淮义没有注意他,便悄悄伸出小手握住了程淮义的手。程淮义想着心事,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没有作声。苏默胆子大了一点,小手用力握紧了一些,偷偷抿着唇无声笑了起来。   程淮义一低头,正好看到小东西笑得眉眼弯弯。苏默其实长得十分好,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又大又黑,是十分可爱的小孩子的长相。平时很少笑,这么一笑起来,可爱极了。   程淮义看得新奇,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用额头去碰他的额头:“好了,已经不烧了,还难受吗?”   苏默脸红了,还没人和他这么亲近过,他不敢抱程淮义的脖子,只好将两只小手握成小拳头,搭在他的肩上,声音又小又轻:“不难受了。”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声,“谢谢哥哥。”   程淮义被小东西一声“哥哥”喊得心又酸又软,他亲了亲苏默的额头:“哥哥给你买包子吃好吗?”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苏默啃着肉包子跟着程淮义回家。他的眼睛不时瞄一下程淮义手里的塑料袋,哥哥买了一点肉,今天中午要给他炖肉汤喝。想到能喝肉汤,苏默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以前苏稻很少买肉给他吃,他长得又瘦又小,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一个头。   一回到家,程淮义就做上了饭,小小一间房子里,除了床铺就是灶台。炉子上一炖肉汤,满房间都弥漫了水蒸气和肉香。被程淮义塞在被窝里的苏默狠狠抽着鼻翼,笑着嘀咕:“好香啊,太香了。”   程淮义觉得默默似乎活泼了一些,和几天前沉默寡言的小孩子有些不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很高兴地附和他:“对啊,这个味道真是太香了,幸好我们房子小,不然默默就不能在床上也闻到了。”   苏默从被窝里伸出个脑袋看着程淮义,看着他洗米煮饭,看着他把切好的大白菜倒进汤锅里,只觉得好高兴好高兴啊,他一直笑一直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停不下来。   程淮义也看着苏默笑,偶尔擦干了手,过来摸摸苏默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狗。苏默的头发有些长了,柔软地蹭着他的手心。他把苏默往下塞塞,以防散了热气。   这一顿饭两个人吃了白菜炖肉和大米饭,暖洋洋的。吃完了,趁着热气没散,程淮义抱着苏默,把被子卷吧卷吧裹紧了,好好睡了一觉。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程淮义被苏默翻身的动静弄醒了。他闭着眼睛将苏默搂进怀里,嘴唇贴在苏默的额上,确认他是真的好了,才睁开眼睛放开他。   苏默早就睡不着了,见程淮义睁了眼,小脑袋拱过来,侧着头,也不说话,就拿一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抿了唇笑。   程淮义刚睡醒,声音有些哑,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小脑袋,低着声问他:“怎么了,这么高兴?”   苏默也不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开心极了,忍不住要笑起来。   苏默只是笑,也不说话,程淮义也不管他,呼噜了一会儿小东西的脑袋,就起床套上衣服。   苏默见程淮义穿上衣服要出门,迅速从被窝里爬出来抱着他的腰,仰着头看他,然而只喊了一声“哥哥”,却也不会说别的了。   程淮义赶紧扯过被子包住他,又好气又好笑,给他拿小棉袄穿:“哥哥不走,就去隔壁王阿婆家一趟,你和哥哥一起去好吗?”   苏默立刻点头,自己抓着棉袄套上,滴溜溜爬下床,套上鞋子,伸手牵住程淮义的手,牢牢抓紧。   新年将至,街坊四邻都在屋檐下挂上了腊肉香肠。他们这一片虽然是贫民区,都是低矮阴暗的平房,但也家家多多少少置办了些年货,一眼看过去,有了些喜庆的意味。   程淮义牵着苏默小小的手,在花椒大料的香气里,去邻居家求些零散活做做。   邻居王家阿婆给玩具厂做些填玩偶的手工活,可怜他们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答应以后多拿些活回来分给他们做。   回家的路上,程淮义扛着一袋棉花和绒布玩偶皮子,苏默抱着王阿婆送的长镊子、针线,嘴里念念有词:“三毛钱一个,哥哥做五十个,我做五十个,一天一百个,就是三十块,一个月有三十天,就是三三得九,九百块。”他咧开嘴笑,“比叔叔给的还多呢。”   程淮义将蛇皮袋换了个肩膀,腾出手去牵他的小手:“对,一天一百个就是三十块,不过不是哥哥做五十个,默默做五十个,而是哥哥做九十个,默默做十个。”   苏默一听这话,白嫩的小脸委委屈屈皱成一团,小小声抗议:“我能做的呀,默默可以做的和哥哥一样多。”   程淮义放开苏默的小手,改为捏他的后颈,一边捏一边笑:“你看你,瘦的像猴子了,等你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一样壮的时候,再和哥哥做一样多的娃娃吧。”   冬日天黑的早,吃了中午剩下的饭菜后,打开一盏小小的白炽灯,程淮义带着默默坐在床上开始做手工。将车过线的绒布玩偶翻折过来,拿长镊子夹了棉花从留好的口子塞进去,填得满满的,再用针线把口子缝好,就是三毛钱了。   冬天南方的夜又冷又湿,手伸在空气里一会儿就冻得又痛又僵硬。   程淮义第一次做这样的手工活,笨手笨脚,针线口拆拆缝缝几趟,才把一个小猴子做好。   他往手上哈了口热气,去看还在专心把玩偶一个个翻过来的苏默,见他下颚绷得紧紧的,一双小手不明显地打着哆嗦。   程淮义往前倾去,将被子给他往上裹裹,拿起刚刚那个小猴子在他脸上点了一下。苏默抬头朝哥哥笑笑,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两个人做到十点,手冻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才做出来十几个。   程淮义压着苏默用热水泡了脚,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塞进被子睡了。   而他自己一边哆嗦着给娃娃填棉花,一边在心里算账,过完年开学,默默的学费书费,自己的学费书费,总要有一千块钱,一天做一百个肯定是不够的,也不知道自己上学的钱,爸爸还肯不肯给自己出……   直到两点多钟,这间小房子的灯才暗掉了。   过年之前,程淮义跟着王阿婆去玩具厂结了一笔钱。不多,四百块钱,这还是他和默默两个人每天做到半夜才拿到的。   捏着四张票子,程淮义买了两斤五花肉,两颗大白菜。大白菜是冬天最便宜的蔬菜,他们每天都要吃的,肉买回去用盐腌起来,就算为过年准备的了。他看到路边有人卖那种猫鱼,一根手指长一条,还全都是刺,一块钱可以买一小袋。他挤进去买了半斤。有人问他也是给家里的猫买的吗,他笑着点点头:“对呀,家里有只小奶猫,煮点鱼汤给他喝。”   买完了菜,程淮义想了想,又去食品店里称了半斤糖果。   程淮义回到家,他的小奶猫正窝在被窝里给玩偶填棉花。   实在是太冷了,苏默做一会儿就把手放到嘴边哈口暖气。看到程淮义回来,他放下手里的镊子就朝他扑过来。   “哥哥!”   “当心,当心。”程淮义几步跨到床前,捞住做出扑腾姿势的苏默。   “哈哈哈……”苏默搂着他的脖子开心地笑。   程淮义拍拍他的背:“好了,不要再做这个了,你该做做寒假作业了。”   苏默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嘟起了嘴:“不要,我想做这个,寒假作业我做起来很快的。”   程淮义有些无奈,苏默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对他撒娇,原本怯生生的小孩子,短短几天里开始会娇声娇气的对他抗议“我要和哥哥一起做小猴子”“我要帮哥哥做饭”……像现在“我会自己看着时间做作业的嘛”。   可是程淮义这次不允许了,就快开学了,苏默虽然年纪还小,成绩也还可以,但是总不能把学习的时间老放在赚钱上。   赚钱是大人的事情,程淮义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这些事情应该是自己的事情。   他把床上的玩偶皮、棉花、镊子、针线都收起来,板着脸对苏默说:“不许做了,现在就开始写作业。”   苏默耷拉着脑袋,恹恹地爬上板凳,在吃饭的桌子上摊开了寒假作业本。   程淮义拎着菜到角落里的水池边洗鱼洗肉,准备做午饭。   等他把肉腌上,擦干手过来看苏默作业做得怎么样,发现苏默的作业本上一摊水渍,把字迹都晕开了。   程淮义慌张地伸手去抬苏默的下巴,把他的脸捧起来,看到他一双大眼睛红通通的,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泪珠子。   苏默哭起来没有一点声音,他就这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淌着眼泪。   程淮义心疼地把他抱起来,真的像哄一只小猫一样一下下抚着他的背:“怎么哭了啊?我们家默默怎么不高兴了呢?”   苏默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拖着哭腔小小声问他:“哥哥是不是嫌默默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程淮义被他哭得心都乱了:“哥哥怎么会嫌你没用呢?默默这么能干,帮哥哥做了那么多事情。”   “可是哥哥都不让我做娃娃赚钱……”苏默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地瞧着他。   程淮义轻轻在他的小屁股上扇了一下:“小东西,就是为这个哭的呀?又不是不让你做,是让你先做作业嘛。”他无奈地用额头磕了一下苏默的额头,“还哭得这么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苏默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抹,瓮声瓮气地说:“哥哥才不会欺负我呢,哥哥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默默就是想多做一些娃娃,让哥哥不要这么累,不要晚上做到这么晚了。”   程淮义听着默默小小声的辩解,心里有一块地方似乎满满的。他又无声地抱了苏默几分钟,才把他放下来。拿毛巾给小东西揩了脸,他想起来早上买的一袋糖,拿过来给苏默看。   “哇,是糖欸!”苏默惊喜地叫了起来。他拿出来一颗看,是很普通的水果硬糖,程淮义细心挑过,搭配了各种口味,颜色花花绿绿的。   苏默很珍惜地剥开来,递到程淮义嘴边,程淮义让他自己吃,他坚持地伸着手,坚决看着程淮义,大有“你不吃我也不吃”的架势。程淮义只好低头吃了默默手里的糖,他这才满意地又给自己剥了一颗,郑重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大年三十的晚上,程淮义没能在家里陪苏默。程向东让程淮义和他以及现在与他姘居的女人一起过年。   程淮义在家给苏默做好晚饭,拖到天快黑了才走。   程向东搬去了那个女人的房子,在更远的郊区。程淮义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公车才到。程向东现在住的地方要比苏稻留下来的那个房子好多了,虽然也是平房,最起码也有三间,厨房和卧室是分开的。   程向东现在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儿,他们客气地和程淮义打招呼,招呼他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有鱼有肉的年夜饭。   程向东很高兴,尽管这个老婆比他大了不少,但前夫给留了间房子。他又找到了新工作,过完年就要出门打工去了。他觉得自己要转运了。他给自己和程淮义倒上酒:“来,陪你爸喝一杯。”   程淮义没有喝过酒,看他爸高兴,就顺着他爸的意思,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苦又辣,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一边的阿姨笑盈盈:“淮义喝起酒来真痛快,果然是大人了,难怪都能自己生活了。不像我们娇娇,还小,总是和我们要钱花。”   那并不比程淮义小多少的小姑娘嘟起了嘴:“不管我多大,都是妈妈爸爸的女儿呀。”   她喊程向东“爸爸”,程向东更得意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乖女儿,乖女儿!”   阿姨斜睨他一眼:“你就宠她吧!”   小姑娘撒娇得更起劲了。   程淮义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坐在这张桌子上十分尴尬,仿佛这才组建大半个月新家的三口人才是一家人,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程淮义并不觉得伤心,他甚至没有太多感觉,他的父亲早已经面目模糊,成为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只是觉得荒谬。   真是太荒谬了,除夕夜,团圆节,三个相识不久的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一派天伦演得浓墨重彩、有声有色。而他格格不入,生生成为了这幅画面中的一个虚影。他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团圆呢?   程淮义现在无比地想回家,回到那个只有他和苏默的家。虽然他们住的狭小又破旧,年夜饭也只有黄豆煮咸肉和切的细细的大白菜丝,但是在那里,他觉得很舒适很暖。他的小弟弟一定会濡慕地望着他,仿佛自己是他的一切,他们将在一起度过一个清静且亲近的除夕夜。他们也许会一起做一些玩偶,也许会把苏稻留下来的小电视机打开,试试能不能收看春节联欢晚会。   程淮义一顿年夜饭吃的心不在焉,他们笑他也跟着笑,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苏默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不会寂寞,晚饭有没有吃。   直到阿姨委婉地说“这也没地方留你”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去。   程向东对他老婆说:“孩子要回去了,把压岁钱给他吧。”   程淮义下意识地要推辞,程向东却对他说:“拿着,刚好做下个月的生活费,免得你还要再跑一趟。”   程淮义接过薄薄的一封红包,把原本想要问他爸学费的那些话,咽进了肚子里。   程向东一家热情地送了他出门,在冷风萧索中,程淮义一边发抖一边等城乡公交车。除夕夜,他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车来,他的棉袄也不能抵挡这冬夜的寒风,一张脸冻得都青了。   他想起程向东一家客气的送别,艰难地裂开嘴笑了起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那里躺着五百块钱,他一出门就把红包打开数清楚了,果然一分不多,是说好的一个月生活费的数目。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程淮义并没有多少失望,不过是心冷罢了。   程向东对苏默是没有义务的,可是他连自己儿子的学费也没有问一声,难道他天真地以为五百块够一个学生吃饭穿衣上学吗?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妈死了,爹就越来越远了,五百块都已经是大恩了。   而程淮义得记着这份恩。   桌子上的饭菜早就冷掉了,依然维持着没有人动过的痕迹。从程淮义出门之后,苏默就趴在窗沿上朝外望。他知道哥哥不可能那么早回来,也可能今晚都不回来,那是他的爸爸,他的家人。哥哥和自己不一样,他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要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可他就是不想去吃饭睡觉,只想这样趴在窗口看着、等着,好像这样,哥哥就能早点回来一样。   苏默站了太久太久,久的觉得自己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僵在了原地。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了,只觉得房子里好冷,好安静。窗外不时有人家放炮仗烟火,烟花升空的时候,能将黑黢黢的家里映亮,一瞬间的光明之后,一切终又陷入昏暗。苏默站在窗边,时不时有烟火映入他的眼睛,他的瞳孔亮了又暗,明明灭灭。   突然,门口响起钥匙的声响,苏默听到第一声的金属碰撞声之后,就想跑到门口,可是他整个身体都麻了、僵了,动都动不了。   程淮义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苏默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双臂张开,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然而双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焦急地喊:“哥哥!哥哥!”   程淮义被他急切地叫声驱散了一身严寒,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走到苏默的身边,伸手抱住他,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苏默揪住他双臂的衣服才安下心来,却又不知说什么,刚刚那么急的喊“哥哥”,其实也没什么事,只好呐呐地又喊了一声“哥哥”。   程淮义拍拍他,又抬手去摸他的脸,触手一片冰凉。他立刻生气了:“你这是在地下站了多久?为什么不去床上?”当他看到桌子上动都没动过的饭菜时,都气的笑了:“我走了这么久你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打算把自己活活冻死吗?那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样站死在窗子边吗?”   程淮义原意是说自己今晚不回来,听到苏默耳朵里,却是他再也不回来的意思。听到程淮义不回来,不管真的假的,苏默“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他死死揪住程淮义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不要,哥哥……不要……不要不回来。默默会……会……听话,会乖,会天天……天天……扫地洗衣服做娃娃,不会吃很多,哥哥你不要不回来啊!”   程淮义被苏默哭得方寸大乱,他慌张地把苏默抱起来,放到床上,扯过被子把他裹起来,不停拍着苏默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啊,哥哥回来的,哥哥不走,你别哭了……”   苏默搂着程淮义的脖子,一直哭到声音都哑了。程淮义抱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不断地拍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哄他。直到苏默慢慢哭累了才停下来。   看着一张小脸泪迹斑斑的苏默,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花猫,还是瘦骨嶙峋的那种,蜷缩在他怀里,程淮义就又好笑又心疼。他捞起枕巾在苏默的小花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认真地看着这个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的小朋友,郑重地承诺:“哥哥答应你,绝对不会走的,这是男人的承诺,我说到做到。”   “真的吗?”苏默的声音还拖着哭腔,他睁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拼命捕捉着程淮义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想要找到程淮义坚定一点,再坚定一点的证据。   “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哥哥!”苏默焦急地大声回答,又艰难地从被子卷成的筒里蠕动出来,双手抱住程淮义的脖子,脸贴到他的肩上,再次向哥哥小声保证:“我信。”   程淮义松了口气,把脏兮兮的枕巾拍到苏默脑袋上:“哭得那么脏,你自己洗!”   苏默有些难为情,脸红红地抓下脑袋上顶着的枕巾,爬下来去水池边搓干净了。   “小东西,哭得我一身汗。”程淮义去桌子上端饭菜,“我给你再热热,虽然晚了一点,也算陪你吃年夜饭了。”   过了年,程淮义特别忙。没有几天要开学了,他得把他和苏默的学费凑出来。现在他做玩偶做得特别快,一天能挣五六十。他去了玩具厂一次,玩具厂的姐姐阿姨看他年纪小,听说他还要养弟弟,都把好做挣钱多的活给他。他现在没那么惶惑了,无论如何,总能找到方法过下去的。   程淮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干活,那里有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苏默很懂事地帮着一起做。   “小朋友过完年就十一岁啦!”程淮义逗他,“我们默默属羊的,羊怎么叫?”   苏默就乖乖地学小羊叫:“咩——咩——”   程淮义笑得不得了,心想小东西怎么这么可爱呢。   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开学不到一个月就被叫了家长。程淮义请假匆匆忙忙跑到悦合一小,被留校的苏默一看到他,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程淮义见他一张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脸,多了几道血痕,眼泪一冲小脏手一抹,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别提多心疼了。他赶紧过去把苏默拉到身边,抬起他的脑袋左看右看,又拎着他的胳膊腿查了个仔细,见没有其他伤痕才放了点心。   姚胜男没想到来的家长这么小,她看着眼前还穿着悦合初级中学校服的程淮义,有些不高兴地对苏默说:“苏默同学,老师是让你叫家长来,哥哥来是不可以的。”   程淮义拉着苏默的手,礼貌地对姚胜男说:“老师好,我是苏默唯一的亲人,关于苏默的事您可以和我说。”   姚胜男有些吃惊:“苏默同学的妈妈呢?他在学校和其他同学打架,别的同学都说是他先动的手,问他为什么,他什么话都不肯说。”   原本倔得一句话不说的苏默,此时抽噎着,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随眼泪淌出来:“呜呜呜,爸爸妈妈都死了……只有哥哥了……呜呜……我没有要打架,明,明明说好了,我给他写作业,他就给我两块钱的,张晓文不守信用,我给他写了,他不给钱了……”   程淮义一下子听明白了,苏默这是给同学有偿写作业,收不到钱还打了架!   他有些生气,扳着苏默的肩转过来,沉着脸问他:“你给同学写作业?还收钱?”   苏默吓得不说话,哭得更凶了。   程淮义声音大了点:“不许哭!”   苏默抖着肩膀,两只手捂着嘴,强压住哭声。只是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噗簌簌往下掉,砸在水泥地上,沁出一个一个小圆点。   程淮义虽然心疼他,更多的是生气,他的默默平时很乖很听话,胆子又小,怎么会想到这种主意,一定是被人教坏的!   “你告诉哥哥,谁教你这么做的?还学会打架了?”   “没有……没有人……”苏默忍着哭,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程淮义更加生气,他拉下苏默捂着嘴的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给哥哥老老实实说清楚!你不乖哥哥就不喜欢你了!”   苏默被吓坏了,放声大哭:“不要,哥哥不要不喜欢我!我乖!是我自己想的,我看哥哥天天做娃娃做到一两点,攒钱给默默念书,就想给同学写作业赚钱。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哥哥你别生气了。”   “默默不要你那么辛苦,哥哥原谅我……”   “哥哥别不喜欢我,哥哥你不要生气了……”   “默默只有哥哥了,默默会很乖很乖……”   整个教师办公室除了苏默撕心裂肺的哭声,再没有其他声响。忙着批改作业写教案的几个老师陆续停下了手里的笔,不忍地看着这个孩子,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从这个小孩子的心口淌出来的,又烫又涩。   程淮义看着面前张着嘴,仰着头,哭得又脏又丑的男孩子,鼻子酸酸的。他咬牙把眼泪憋回去,揽过苏默,用力抱住他。任那一句句一声声的哭诉,烙在自己心底。   程淮义叫醒哭累睡着的苏默时,已经七点多钟。姚胜男和他谈了很久,了解他们的境况之后,表示会为苏默申请减免学费和助学金。   “其实苏默平时成绩很好,只是话太少,也不合群,总让老师们忽略他。”姚胜男还建议程淮义,“这种家庭情况你其实可以求助社会各界,这几年关海的好多企业都参与了资助贫困生的活动。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怎么维持两个孩子的生活呢?不要将自尊看得太重,觉得接受别人的帮助是羞耻的事情,将来你们可以去帮助别人,回馈社会的。好好念书才是改变命运的出路。”   程淮义真心感谢了姚老师,牵着苏默小小的手,向家走去。   苏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小脸有些肿,眼睛也有些肿,不出声地跟着程淮义的脚步。程淮义突然停下来,蹲下来看他,有些自责有些懊恼:“默默生哥哥的气吗?你那么为哥哥着想,哥哥却不问清楚就生你的气,还说了伤害你的话,你能原谅哥哥吗?”   苏默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此时可怜巴巴地看着程淮义,声音又轻又哑:“是默默不对,不应该给同学做作业,更不应该打架,哥哥没有错,是默默做错了。”   苏默这么讲,程淮义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怎么可以对这个小孩子说出自己不喜欢他的话呢。默默懂事又可爱,自己永远都不会不喜欢他。   当夜,苏默睡得很不安稳,满身大汗,不断地呓语,一会儿喊“哥哥”,一会儿喊“姆妈不要打”。   程淮义好不容易把他摇醒,他呜咽着钻进程淮义的怀里,攀着程淮义喘粗气。   梦里,是狭小昏暗的房间,姆妈高声的责骂,以及不断落到他身上、脸上的巴掌。有多久没有想到姆妈了?苏默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梦中的姆妈和记忆中一样,矮矮胖胖的样子,胳膊粗粗壮壮,抡起巴掌扇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惜力气,劈头盖脸朝他招呼。   苏默抓着程淮义衣襟的手紧了紧,姆妈死了,再也没人打他了,可是那种肉贴到肉的重重击打永远都刻在了他的心上,不是想忘就能够忘记的。   而且梦中没有哥哥,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程淮义,他拼命喊,盼望着哥哥来救他,可是没有,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又痛又急,又惊又怕,醒过来抱着程淮义了,心还是砰砰直跳,怕这才是一场梦。   程淮义抱着苏默,听他惊惶的喘息啜泣,心里只恨自己做的太过分,苏默肯定是今天被他吓成这样的。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告诉自己,再也不可以伤害怀里这个小朋友了。   姚老师果然为苏默争取到了助学金,程淮义的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他已经初三下学期了,就要面临中考,要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他每天都忙忙碌碌,既要学习,又要做些零碎的工作,找点钱补贴生活。程向东去外地打工了,打钱也打得断断续续的,程淮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想向他伸手。   就这么争分夺秒地忙着,像个陀螺一样终于转到了夏天,程淮义要参加中考了。   苏默比程淮义还紧张,他们学校已经放假了,腾出场地给中考生做考场。他待在家里,准备给哥哥做后勤兵。   “矿泉水,纸巾,2b铅笔,橡皮,水笔,水笔芯……”苏默坐在桌子前,再三检查着要给程淮义带进考场的东西。   程淮义看着苏默这个认真劲,觉得有些好笑:“别看了,你都看了四遍了,不会错的。”   “啊,我都翻了四遍了呀?会不会被我翻丢什么东西呀?”苏默紧张兮兮地又要去再检查一遍。   “行了,行了,别再看了,你这么紧张,我都要被你带紧张了。”程淮义抓住苏默又要伸向自己笔袋的手,无可奈何地把他提溜远一点。   “那我不紧张了,”苏默傻兮兮地抓着程淮义的手安慰他,“哥,你可千万别紧张!”   “不紧张,不紧张,你别抖啊!”   程淮义不让苏默在考场外头等他,他就在家里给程淮义做饭。为了省煤气费,程淮义捡了个邻居淘汰不要的铁皮炉子,放在屋檐下面。有时候收集些废纸废木片,烧个水炖个汤。苏默小心翼翼地将汤锅坐到炉子上,一根筒骨要炖一下午,炖到肉骨分离,整个汤都呈浓浓的奶白色。   苏默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火,不时添个柴。夏天的日光灼得人皮肤疼,他就往屋子里面躲,可还是被热得额头不停冒汗。汤锅里小声“咕咚咕咚”翻着泡,随着时间的流逝香气越来越浓。苏默不时抽一下鼻翼,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想到哥哥考完试回来,能喝上他炖的浓浓的骨头汤,苏默甜甜的笑了起来。   程淮义考了三天试,苏默就给他炖了三天的汤。骨头汤,鲫鱼汤,老母鸡汤,这是他们吃的最奢侈的三天。等程淮义考完,都觉得自己长了二两肉。   “奇怪,你怎么就不长呢?”程淮义捏捏苏默的小胳膊,百思不解。他自己一直在往上窜,长手长脚,瘦的跟竹竿一样。但是苏默半年来似乎没长过,还是像个小豆丁,甚至连体重都没有多。程淮义有些郁闷地捏捏他软绵绵的肚子:“是不是吃的太差,营养跟不上呀?不会成小矮子吧?”   苏默瞪大了眼睛,很担忧的踮起脚:“我真的没长吗?我真的会变成小矮子吗?真的吗?真的吗?”   程淮义推着他走到门口站好,比着他的脑袋在门框上划出一到印子:“喏,这是你现在的身高。从今天起,你要多吃多运动,才能赶上哥哥!”   为了让苏默能多吃上几顿肉,程淮义打算在暑假找几份临时工。他的初中同学阮明介绍他去一家歌舞厅当服务生,每天晚上端茶倒水做卫生,从七点做到两点,一个月两千。这对程淮义来说已经是笔巨款了,他知道是人家照顾他,他才能得到这个工作。   程淮义每天九点起床做玩偶,做到下午六点就得去上班,半夜三点回到家睡觉。苏默已经可以负责买菜做饭,现在家里的小菜钱都归他管。他把别的同学不要的报纸、用过的练习册捡回来当草稿纸用,每天在上面写写划划,计算着每天的花销。每当他一脸严肃地坐在饭桌前算着小青菜涨了几毛,土豆要买几块,程淮义都觉得他可爱到不行,忍不住掐掐他的小脸。   阮明有些孤僻,和其他同学相处不好,却意外地照顾程淮义。他挺喜欢苏默,觉得这个小孩儿长得真可爱,有时候来找程淮义,会给苏默带他妈妈做的红烧肉。   这天,阮明来找程淮义商量报志愿。程淮义发挥稳定,可以上关海市最好的中学。可是关海一中太远了,每天坐公车要两个小时,他没办法每天回家。   程淮义一边手里做着玩偶,一边和阮明聊天:“我弟弟太小了,把他一个人放家里怎么行。反正学习主要还是靠自己,我上悦合区的高中也一样。”   “悦合高中在市里要排第五第六了吧,你成绩那么好,去上这种学校也太可惜了吧?”   “可是离我家近啊,走路过去十分钟。”   “我分没达到关海一中。本来你要是报,我就让我爸出钱进了。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   晚上,程淮义上完晚班回来的时候,发现苏默还没睡。   家里唯一的一台风扇吹得哗啦啦响,苏默抱着毛巾被靠在床头,头一点一点,已经是个困到极限的样子,但仍然眯着眼睛等着他。   程淮义有些奇怪,走过来摸摸他的头,问他:“怎么还不睡呀?”他坐到床沿,发现手掌下的席子凉凉的,还带着潮气,应该是在他回来不久前,苏默还拿凉水擦过。   苏默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候用力把眼睛瞪出一条线:“哥哥,你去上关海一中好不好?我想你去上咱们市里最好的学校。”   程淮义有些好笑地用手指去捏苏默的眼皮:“可是关海一中很远哦,哥哥去了就不能每天回家了,你就不能每天见到我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高中也会放假的。你去上关海一中,我就能告诉所有的同学我哥哥是关海一中的学生。”   苏默扑到程淮义身上,摇着他的胳膊:“去嘛去嘛,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默默现在很能干了,自己会买菜煮饭洗碗,还能照顾你呢。”   程淮义忍不住噗嗤噗嗤笑:“那是,你现在多能干呀,家里的花销都是你管的呢。小管家,先让哥哥睡好不好?好晚了,困死了困死了。”   程淮义最终还是填了关海一中,没办法,苏默每天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在他身后跟进跟出,也不说什么,就是皱着一张脸,整天委屈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心里知道苏默懂事,如果他真的报了悦合中学,苏默一定会怪自己拖累了他。   要去学校报道的前几天,程淮义把整个家都收拾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擦得干干净净,给苏默买了两件新衣服,米面盐油都备了足够多的存货。   “晚上睡觉要关好门,谁敲都不能给开。”   “煤气用完了就要关上,睡前一定要重新检查一遍。”   “有什么事情就去找隔壁的王阿婆、张阿姨,哥哥已经给她们说了,让她们照顾你。”   “一个人在家也别贪玩,记得写作业。”   ……   程淮义一边给自己整理背包,一边絮絮叨叨嘱咐苏默,他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恨不得把苏默变成拇指小人,塞在包里带着走。   苏默也不嫌程淮义烦,拿了纸笔坐在他身边,把他这几天念叨了几百遍的话认认真真抄到笔记本上,还拿给他看:“哥哥,我把你说的话都记下来啦,不会忘记的,你放心吧。”   程淮义放下手里叠着的T恤,捧着苏默的小脑袋胡乱揉了一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哥哥半个月以后就回来看你!”   程淮义走之前,阮明骑着山地车,一身是汗地跑来了。他笑嘻嘻地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小灵通放在桌上,“我妈给我买了新手机,这个我用不上了,给苏默吧。”   苏默不肯拿,阮明拍拍苏默的头:“不用不好意思,反正我也不用了。你拿着,你哥就能给你打电话了,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他呀。”   程淮义要给阮明拿钱,阮明丢下一句,“还是不是朋友了?”就跑了。   再怎么舍不得、不放心,程淮义还是要去关海一中上学了。   终于这个家只剩下苏默一个人了。他把程淮义唠唠叨叨的那些嘱咐工工整整誊写到一张干净的白纸上,还借了同桌周雅的24色的水彩笔,画了漂亮的花纹,贴在了屋子里光线最好的墙上。   每天上学之前,苏默都要对着“哥哥的话”挥挥手,喊一声:“哥哥我去上学啦!”   回到家也要对着说一声:“哥哥我回来了。”   仿佛程淮义每天依然住在家里。   程淮义走之前给苏默放了四百块钱,叮嘱他要买肉吃,不许省钱,每天都要吃青菜。   苏默很听话,也怕自己真的长不高,每天放学去肉铺买三块钱的肉丝,五毛钱的豆腐,一把小青菜,炖在一起吃。   开肉铺的叔叔是他同学袁海龙的爸爸,偶尔会送他几根没剔净肉的骨头。每次苏默都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谢谢叔叔。”   袁海龙的爸爸就会一边剁骨头,一边操着大嗓门说:“谢什么呀,你天天来叔叔铺头买肉,还不应该送个添头?”有时候袁海龙也在,他爸爸还会骂他,“你看人家多乖,再看看你!你要能有人家一半懂事我就高兴死了!”   袁海龙也不生气,还指挥他爸:“那根,那根骨头上肉多,给他拿那个。”   苏默一个人买完菜回家,一个人煮饭吃饭,再一个人写作业。写完作业可以看一会儿书,书都是姚老师从教师图书馆给他借的。   到了九点,苏默就早早洗完澡,趴在床上,拿着那个小灵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等着程淮义的电话。   程淮义的电话总在九点三十五分响起,苏默小心翼翼按下接听键,把小灵通放到耳边,就听到程淮义的声音:“默默,是哥哥呀,你要睡了吗?”   “哥哥,我打完电话就去睡啦。”   “今天吃了什么呀?”   “吃了肉,还有菜。”   “不要省钱,虾啊,鱼啊也要吃。钱不够就给哥哥说。”   “知道了,等哥哥回来我就长高了。”   ……   每次都说不上几句程淮义就说别人也在排队等电话用,要挂电话了。苏默再舍不得也会乖乖说“再见”,爱惜地把小灵通藏到褥子下面,闭上眼睛睡觉。   程淮义在宿舍楼底下挂了电话,楼道里来来往往的男生,一片错杂喧闹,没人往这边看一眼。这个公用电话几乎只有他用,别的同学都有手机,次一点的也是小灵通。他不是不想和苏默多说一会儿,但一块钱真的只够说几句而已,除了问问苏默有没有事,吃得好不好,其他的就没有时间问了。   同寝的老五从楼上下来,看到他,搭着他的肩膀问:“我去小商店买个泡面,哥们要带什么不?”   程淮义笑着摇头:“谢谢,我就不用了。”   一个泡面五块钱,可以给默默打五次电话呢。他每天早上只吃一碗炒饭,连小咸菜都不买,能省下一块钱,天天给默默打一个电话。   程淮义要回来的那天,是星期五的晚上。从涂宁区到悦合区,坐两个小时的公车。苏默一放学往菜市场跑,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袁海龙爸爸的铺子买小排。   “叔叔,我哥哥今天回来啦!”苏默骄傲地挺着胸,“他去关海一中念书的,今天放假!”   袁爸爸一边大声说:“关海一中哦!你哥哥是高材生呀!”一边多给他斩了块骨头丢进去。   苏默忍不住地咧着嘴笑:“还可以。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他跑到卖番茄的摊子前:“我哥哥今天回家,阿姨,我要两个番茄。”   “我哥今天放假,帮我拿一把葱……”   ……   程淮义到家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家里唯一一盏白炽灯亮着,苏默在门口踮着脚望了又望,老远见到他,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扑进他怀里,把他撞得一个趔趄:“哥哥!”   程淮义一只手臂挎着一个洗的看不出颜色的大包,一只手接住他:“哎呦,这是谁家的小羊呀?可把我顶倒啦!”   苏默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哥哥身上,但两只手扒着他坚决不肯放。   “好像重了呢。”程淮义艰难地拖着苏默往家走,“待会儿给哥哥看看,是不是也长高了。”   仅仅半个月没有回来,程淮义却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太长太长的时间。门框上上次给苏默量身高的印记似乎要比他走之前颜色更深。   苏默帮程淮义把包放进去,就急切地拉着程淮义的手站到了门框边,仰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我看看,还真是长高了一点,以前在这,现在到这了。”程淮义拿指甲在门框上划了一道印子,让苏默看,“你看,长了这么多。”   苏默摸摸门框上高了一厘米的印记,高兴得不行,一直跟着他哥问:“那我不会长成矮子了吧?”   程淮义把苏默做好的菜端上饭桌:“不会,你好好吃饭就不会。以后还能长得比哥哥还高呢。”   苏默笑眯眯的:“那倒不用!”   也许真的像程淮义说的那样,苏默从此开始像根青青小竹,拔节抽条,迎风见长。   到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长到一米七了,再也没有过去小豆丁的样子了。只是和他哥一样,长手长脚,怎么也长不胖,看上去瘦骨伶仃。细细的四肢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像颗豆芽菜。   程淮义有些发愁,拎着苏默没有几两肉的手臂晃悠:“怎么就这么瘦呢?这手腕一拗就断了吧?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苏默虽然已经有了少年的样子,但在他哥面前还是依旧爱撒娇,用另外一只手去戳他哥的肚子:“哥哥还不是和我一样瘦!哥你饭吃哪里去啦?”   这是程淮义难得休息的一天,他在暑假找了个给初中生补课的活儿,今天那个学生生病了,他就不用去上课了。   外头太阳毒辣的很,正是八月份最热的时候。两个人躲在屋子里,把席子铺到地上,躺着吹风扇,一动都不想动。这两年他总是忙,不是在学习,就是在打工,一到假期更是白班晚班连着上,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在家里陪过苏默了。   他一会儿揪揪苏默软软的发梢,一会儿捏捏他的耳垂,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软绵绵、粉糯糯的小朋友怎么突然就长成一颗豆芽了呢。   这颗豆芽还好脾气地随他捏,过了一会儿还凑过来问他要不要吃冰棍,他去买。   正当苏默神神秘秘从他的小盒子里掏硬币的时候,门被拍响了。他回头狐疑地看了眼程淮义,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   他绕过地上的程淮义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那个女的一见到他,眼睛就“刷”一下亮了,嘴里嚷着“像!真像!”手就伸过来抓他。   苏默被吓得倒退三步,立马要把门给关上,却被那个男的用手抵住了,他一双眼睛探究地打量苏默,问他:“请问,这里是姓苏吗?”   程淮义已经跑过来,一下子把苏默拉到自己身后,把他挡得严严实实:“你们找谁?”   男人客气地笑了一下:“我们找苏稻。”   “找我妈?”苏默扒着他哥的肩膀,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对男女,“我妈都死了好几年了。”   “苏稻死了?苏稻是你妈?”   女人上前要扒拉开程淮义,抓他身后的苏默,被程淮义死死拦着,“干嘛?干嘛?你们什么人?”   女人怎么都抓不到苏默,停下来倚靠在男人肩上,居然哭嚎起来:“我的孙子哟,我是你奶奶呀!”   “奶奶?!”   程淮义和苏默,顿时双双愣在了原地。   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长条凳让那对夫妻坐。苏默局促地坐在另一张方凳上,双手紧握不知所措。程淮义抱着双臂站的稍微远一点,冷眼看着这对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爷爷奶奶”。   “我,我不知道,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苏默有些不安地抬头去找程淮义,发现他哥站得远远的,脸硬的像块石头,并不看他,于是他更不安地低下了头,呐呐地说。   “没关系,以前是爷爷奶奶找不到你,你妈也不告诉你,你才不知道的。现在爷爷奶奶找到你了,就会好好照顾你的。”方兰抬起衣袖擦擦眼睛,想要去握苏默的手,被苏默躲开了。   苏默犹犹豫豫,还是问了个自己很好奇的问题:“那我爸爸呢?”   苏默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小苏稻就没对他说过他爸爸,苏稻不提,他自然也不敢问,时间久了,早就意识不到人都应该有父亲。等苏稻死了,他自自然然地也就以为他爸也早死了。   莫建国偏了一下头,拍拍自己的妻子,才转过来和蔼地对苏默讲:“你爸爸叫莫学闻,现在在一家大企业工作,太忙了。所以才让爷爷奶奶来接你回家。”   “回……回……什么家?”苏默惊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他好好地待在家里,这两个人想要他去哪?   要不是苏默一直躲,方兰早就扑上来抓他的手他的头了。现在一听苏默这话,方兰“嗷”一嗓子,又嚎上了:“我可怜的大孙子哟,都没有回过家哟!我们莫家的孙子哟……”   那尖细的声音,像把钻子往人脑袋里扎。一直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的程淮义终于走了过来,脸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戾气,声音像从寒冬腊月传过来的:“你们莫、家、的、孙、子?”   苏默从来没见过这样凶狠的程淮义,程淮义总是温和的,宽厚的,带着一点微微的和善的笑意,教大家都喜欢他、佩服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噙着冷笑,面上带着讥讽和嘲弄。   苏默有些害怕,他悄悄向程淮义靠近一点,伸手去握他的手。那只手冷冰冰的,在八月的暑季凉得像浸过冰水,冷浸浸地反手握住他,用力到苏默几乎以为程淮义要捏碎他。   程淮义像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老虎,龇出了他的獠牙:“既然是你莫家的孙子,那苏默怎么姓苏呢?苏阿姨死了,没人管他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呢?没养过,没管过,就能白得了个孩子呀?”   莫建国有些生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这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我打听过了,你是照顾了我孙子一些时间,我们家会表示的。”   程淮义冷冷笑出了声:“哈,看来打听的很清楚啊。既然打听那么清楚,那你知不知道苏默现在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轮不到你拿来拿去!”   “没教养!没教养!”莫建国气的都哆嗦了,“小小年纪,没上没下,没大没小!”   “是没人教,没人养,我们两兄弟自己教自己,自己养自己,合不了您老人家的心意。”程淮义抓着苏默的手送到莫建国眼皮底下,“看看这双手,苏默才十四岁,就已经要洗衣做饭,做零工挣钱了。你看看这手都糙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他真的是你家的孩子,这么多年你们都找不到他?如果真的想要找他,他的父亲会不出面,要你们两个老人出面?工作忙?什么工作忙到自己的儿子十四岁了,都不知道他还有个爸?”   “我们不和你说。”方兰把她丈夫往后拉了一步,不去理会冲到他们眼皮底下的一双少年的手,她急急的,用她尖尖的嗓音去喊苏默,“跟爷爷奶奶走,爷爷奶奶照顾你,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干这些活了!”   苏默怯怯地往程淮义身上贴得更紧,他死命摇头:“不要,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和我哥在一起。”   闹了一通,最后莫建国和方兰还是被程淮义请出去了。莫建国走的时候,一个劲扭头和苏默说:“大孙子,爷爷过两天再来接你!你想一想,跟着爷爷奶奶过,多好啊!”   他从包里掏出一叠粉色人民币,要塞给苏默,被程淮义挡了。   程淮义阴沉着脸,克制着自己不要骂脏话,等人一出去,他狠狠甩上了门,震得墙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回过头,看到苏默还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他,满目茫然。   程淮义顿时更为阴郁,他走过去伸手掐苏默的脸,“怎么?想跟着走?”   “没有啊。”苏默拿手背去碰被捏红的脸,歪着头看着程淮义,有些苦恼地说,“我觉得你生气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淮义原本乌云密布的心情一下子被苏默一句话镶上了金边。他冷静了一点,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迁怒。他只是被突然出现的“苏默会走”这个可能冲乱了心。   程淮义早就把苏默视为自己的亲人,他在这个世界的根。   一个人,无论在哪,无论干什么,这个世上总有这么一个人,得有这么一个人,牵绊着你,能让你知道,你的来处与归处。   那是你永远都可以回得去的家。   苏默就是程淮义可以回去的那个地方。   所以突然出现的莫家人,让程淮义前所未有的不安,他怕苏默被人带走,也怕苏默自己想走。毕竟,他们有和苏默一样的血脉,可以给苏默提供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让他不用那么辛苦,和自己一起挨苦日子。   他不敢问苏默会不会走,他只能自己闷闷地坐下来,狠狠灌凉白开。   苏默若有所思的趴到程淮义背上,拿手指戳他的脸:“哥,你生气是不是怕他们带走我呀?”   “热死了!”程淮义反手去抓苏默的胳膊,却没把他推开,任由他大夏天的,汗津津地搂着自己。   苏默戳着戳着自己高兴起来:“哥你舍不得我啊?你放心,我才不会走呢,我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过了会儿,他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拿他们的钱啊?我瞥了眼得有两千块吧,得抵你打多少工啊?不拿白不拿呀。”   刚刚让他哄得有点开心的程淮义又被他一句话气死了,恨恨地拍了他屁股一下:“真是个钱串子!什么钱都敢拿吗?”   苏默搂着程淮义在席子上滚成一团:“我不是没拿吗?我就想想,想想而已。哥,你别生气了,我给你学小羊叫‘咩——’”   半夜,苏默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今夜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他举起手,张开五指,月光就像水一样从他的手指间淌过。   今天程淮义举着他的手,说这双手糙得都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是男孩子嘛,手糙一点有什么关系。他记起小时候,这双手不仅要洗衣服、擦地,有时候还会被妈妈打手心。苏稻下手可用力的很,随手拿起筷子或笤帚什么的,下死劲抽,还不许他躲。每次手心都被打得肿起来,像一个粉色的小馒头,油亮亮的。   苏默在月光下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心不在焉地想:爸爸?他居然有爸爸?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提过他?   他并不是想和所谓的血亲一起生活,在他心里,只有程淮义是他的家人。他只是有点点好奇,好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生下他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又为什么不要他了。   他有很多很多的疑问,需要问自称是他爷爷奶奶的人,但是他不能问,他觉得如果自己问了,哥哥一定会很伤心,会以为自己跟他不是一条心了。   他才不要教哥哥伤心呢。   苏默举着自己的手指又玩了一会儿,慢慢有了困意,合上眼睛,头一歪终于睡了过去。   月色如水,酣梦正甜,苏默的呼吸渐渐轻微,最后几乎听不到了。   程淮义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他的眼神清醒,并不像睡了几个小时的样子。   月光照着苏默,令他长长的眼睫投下毛茸茸的阴影。他微微嘟起嘴,稚气又可爱。   程淮义静静看着身边这个连睡觉都安静的不得了、乖的不得了的小朋友,觉得心疼,特别心疼。   一大清早,程淮义就催着苏默洗漱、吃饭。   苏默昨天晚上没睡好,此时睡眼惺忪,声音黏糊糊地问他哥:“哥你这么急的催我干嘛呀?”   程淮义把泡饭盛出来散热气,给榨菜滴几滴麻油。弄完了,他擦擦手,从床尾把苏默的T恤拎出来扔给他:“快点,今天哥带你出门。”   苏默坐在床上,还有点恍惚:“出门?你今天不去当家教啦?”   “那小孩还病着呢。你快点啊,等会儿天就热了。”   苏默不想起床,他昨晚也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的,只觉得现在脑袋好重,眼皮好重,好想倒下去香香地再睡一会儿。可他哥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他只能朝他哥张开两只胳膊:“哥哥抱。”   程淮义认命地走过来,让苏默的脑袋靠在他的肚子上,抓着T恤把他两条胳膊从袖子里拉出来,再把他的脑袋推开一点,从领口拔出来。   “苏默,你都十三岁了,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还让你哥给你穿衣服。”   他推着苏默到水池边,给他把牙膏挤上:“小东西快点。”   苏默叼着牙刷,含含糊糊抗议:“不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吗?干嘛还叫我小东西?”   “那‘小东西’你要吃咸蛋黄吗?”   “要!”   等苏默呼啦啦喝完粥,才想起来问他哥:“我们去哪儿啊?”   “去临江乡下。”   “临江?”苏默愣住了,临江在关海市的最东边,他从来没去过,但是他不止一次在苏稻的身份证上见过这个地名。   关海市临江区木桐镇桐花新村九组54号。   那应该是苏稻的娘家,至于苏稻后来为什么带着他搬到了关海市最北边的悦合区,他就不知道了。至于他有没有问过苏稻其他亲戚,也许小时候问过,后来他被苏稻打怕了,就什么都不敢问了。   苏默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地问:“我们去那儿干嘛呀?”   程淮义给他的小书包里塞上灌的凉白开、毛巾,给他背上,“你就不想知道你爸是谁?”   苏默抠着书包带子,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想啊,有什么好知道的。”   程淮义看了他一眼,哼哼笑了一声,拉起他的手朝外走:“你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啊。昨天能冒出来个爷爷奶奶,明天说不定能冒出来外公外婆。与其等别人来找,我们先自己弄清楚,也好知道找上来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先坐市区公交,再倒城乡公交,两个人在中午的时候才找到桐花新村。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头上太阳火辣辣的灼人,连吹到皮肤上的风都是烫的,路边没有一颗遮阴的树,放眼望去都是农田,人家还在不知多远的远处。   苏默被晒得蔫蔫的,有气无力地被程淮义拉着走。程淮义这时候有些后悔没带一把伞,他怕把苏默晒坏了,不时催着他喝口水。   两人走了好久,才走到第一户人家前面。程淮义让苏默站在人家屋檐的阴影下歇一会儿,自己过去找人打听。   乡下的房子不关大门,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屋子里很安静,似乎是这家人在睡午觉。程淮义踟躇地跨进门槛,不知道要不要喊一声。   苏默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冲了冲脸,觉得清醒一些了。他把毛巾蘸湿,踱到屋子外,隔着一条门槛问他哥:“这是有人还是没人啊?”   程淮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苏默抬腿跨进来,举着湿毛巾给他哥擦脸:“要不去别人家问问吧?”   也许是他们讲话的声音惊动了房子的主人,大堂旁边的側屋里传来一声沙哑的“谁呀——”   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一位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眯着眼睛瞧了瞧两人的脸,都不认识。   “你们找谁啊?”   程淮义上前一点,客客气气的问她:“奶奶,我想跟您问个事,您这里是木桐新村九组吗?”   “你没看门框上钉着的牌子啊?九组,18号。”老太太看两个人都是小孩子,倒没有露出看外乡人的警惕。   苏默讨好地笑:“对不起,我们没看见。那54号是一直往北走对吗?”   “54号啊?”老太太奇怪地看着两人,“早空啦!你们找谁啊?”   “空了?”苏默抢出一步,站到了程淮义前面,“那之前住的是什么人?是姓苏吗?”   老太太点头:“姓苏啊。”她踏踏踏踱到堂屋后门,指着一个地方招呼两人过来,“看到没?那个矮房子,就是54号人家。不过已经没人了,死的死,走的走,作孽哟。”   在一片农村楼房里,两间小小的平房特别显眼,远远看去,就是个又矮又旧的样子。   程淮义揽住苏默,问老太太:“苏家什么时候没人住的?”   “什么时候?十多年前了吧。”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了下门框,“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苏家的闺女,也不知道是老大还是老二,没嫁人就生了个孩子,把她妈都气死了!后来苏家就没人了!”   老太太嘬着牙花,津津有味地聊起这段陈年的花边新闻:“当时闹得可大了,男的不肯要她啊!她家又没有立得住的叔伯兄弟,就靠她一个姊妹上门吵,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赶了出来?”   她兴致勃勃地打量程淮义和苏默:“你们两个小人,是他们家什么亲戚?”   程淮义一直揽着苏默,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把苏默往自己身后带了一点。他坦然地任老太太打量:“是远房亲戚,就是家里有点小事,想要找找长远不见的亲戚问问。”   老太太皱着的脸展开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她给两人指了个方向:“54号是没有人的了,但他们家还有一个嬢嬢。你们真的想要问什么可以去问她。喏,看到了伐,苏家再往前数四栋楼房,他们家的婆婆,你们可以喊伊姑婆婆。”   程淮义给老太太道了谢,就带着苏默出来了。苏默一直没吭声,埋头往北走。   程淮义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掌心揉了揉,汗哒哒、黏糊糊的,但他没有放手。   “怎么了,小东西,不开心了吗?”   苏默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没有啊。就是想,是不是因为我,姆妈吃了太多苦,所以她才不喜欢我的?”   苏默觉得自己找到了解释,苏稻生下他,但是被莫学闻抛弃,之后也一定过得不好,所以才会讨厌他。如果她有正常的婚姻,也许会像所有正常的母亲,不会打他,会喜欢他。   苏默本来也没有多恨苏稻,现在找到了苏稻不喜欢他的缘由,似乎终于可以解释他一切不幸的原因。   他终于不用再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他的母亲不爱他,是不是他不够乖,是不是他做错了。   苏稻死了,可是留给苏默一生的疑问,他永远都要在内心深处质问自己,连父母都不爱他,还会不会有人爱他?   程淮义给了他答案,会。   但是这份爱又有多久呢?是不是他做的不够好就会被收走这份爱呢?   原本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有的答案终于出现了:原来一切都不是他不够好。   程淮义有些不舍得再让苏默去追溯那些陈年往事了,他捏捏苏默的手指:“那我们现在回去好不好?”   苏默抬头看看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反正来都来了,去看看呗。”   程淮义当然是一切都顺着苏默的。   两个人走了二十几分钟,到了苏家房子面前。离近了看,更能感受到这座房子的破败。墙上的墙皮早就剥落的斑驳不堪,墙根下冒出丛丛野草,门框窗棂被风雨侵蚀的只剩下朽色,窗子上的玻璃也被打破了,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尖锐的冷光。   程淮义上前推了下门,门倒是锁得牢牢的,推上去纹丝不动,只是沾了他一手的灰。   苏默绕着这两间间平房走了一圈,最后靠在窗子上,从破掉的玻璃处朝里看。   “默默,离远点,当心被扎到。”程淮义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开一些,捡了根树枝从破洞里伸进去,把里面的窗帘往两边扒拉。   这窗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一挑,彭起一片灰尘,兜头兜脸地罩下来。   苏默和程淮义被呛得一阵咳嗽,灰头土脸地继续往里窥视。   房子里阴森森的,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味道。摆了一张床,一个橱柜,其他的就看不清了。苏默有些怅然地靠在程淮义肩头,小小声嘀咕:“说不定我就是在这里生的呢。”   程淮义把手里的棍子丢一边去,本来想拍拍他,又想起自己手上脏,于是把手握成拳头,用小臂轻轻碰碰苏默:“瞎想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你肯定是在医院里生的。”   正当两个人商量着要不要找个东西把门砸开,一个路过的婆婆停住,奇怪地看着他两。   正当程淮义想他们是不是被人当成小偷了,那个婆婆却问他们要不要去她家里坐坐。   苏默和程淮义无言地看了对方一眼,就跟上了那个婆婆。果然,那个婆婆在前面第四栋楼房前停了下来。   “进来,进来。这么热的天——”婆婆让他们坐在堂屋里,给他们开吊扇,还给他们拿小熊猫雪糕吃。   苏珍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见到那个孩子。苏稻带走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发誓:绝对不会再回到这里。   但是这个孩子一站到她面前,她就认出来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她还不够老,不够老到忘记苏家是怎么在一年之内办了两场丧事的。   现在苏默坐在凳子上,样子乖乖的吃雪糕。那个婆婆一直在看他,他想要不要喊人家“姑婆婆”。可是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又不认识他。   是苏珍先问的他。   苏珍问苏默:“你叫苏默吧?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大姨呢?”   “大……大……大姨?”苏默惊得都口吃了,手里的小熊猫没握住,掉在裤子上,印出一团脏污。   程淮义也被惊呆了,难道苏默不是苏阿姨的孩子?那他的父母到底是谁?   “苏稻是怎么和你说的?她怎么让你回来了?”   “我妈,我妈死了好几年了。不是,婆婆,我妈到底是谁啊?”   苏珍愣住了,她没想到苏稻会死了,她年纪还轻啊,怎么就没了呢?怎么就没了呢?她浑浊的眼睛渐渐沁出一层水光,哽咽地喃喃:“我那早死的大哥大嫂啊——”   她终于明明白白告诉了苏默,关于他的身世。   苏默的亲妈叫苏禾,是苏稻的妹妹。她们的父亲、苏珍的大哥早亡,家里只有两姊妹和一个妈,原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   没想到有一天,苏稻发现妹妹肚子大了,她问了很久,苏禾才告诉她,是隔壁莫家的儿子干的。原来两个孩子一直眉来眼去,终于趁大人不注意弄出了事情。   虽然未婚先孕这个事情让苏家很恼火,但是让两个孩子摆酒结婚了,也就没什么了。   但是,莫家不肯。   莫学闻当时还在大学念书,苏禾高中毕业就不念了。而且她们家只有三个女人,更加没什么钱。   莫建国瞧不上苏禾,对上门要说法的苏稻就一句话:“不可能。”   莫学闻不可能和苏禾结婚,至于苏禾肚子里的孩子,那就苏禾自己负责好了,反正他们家不要。苏稻被莫家赶了出来。   苏珍指着左邻右舍对苏默说:“看到了吗?这个庄子上好几户都姓莫,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们苏家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没人撑腰啊!”   “那莫学闻呢?”苏默捧着脸,像是听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个莫学闻,一开始还哄着苏禾,说是他父母不同意,他肯定是要苏禾的。苏稻要捉苏禾去医院把孩子做掉,苏禾不愿意啊,她被哄得当了真!”   “她抱着她姐哭,跪着求她姐,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可是当年莫学闻就把学校的女同学带回家了。苏稻站在院子里朝隔壁骂,莫学闻笑嘻嘻地对女同学讲隔壁住了一家精神病。他看到苏禾也当没看见,苏禾要他给个说法,他就说是苏禾自愿的,他又不是强奸。苏禾还在给你喂奶的时候就被气得精神不正常了。”   “啊——”苏默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心里有些堵。他没见过苏禾,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在苏珍的讲述里,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少不经事的时候生下了自己,被人欺骗侮辱,还被刺激的精神不正常了。   苏珍怜悯地看着苏默:“小禾是真的相信那个小混蛋,你生下来,就给你取名苏默,想着总有一天莫家会认你。”   “后来呢?她去哪了?”苏默轻轻地问,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   “后来她的精神就越来越不正常了,常常趁人不注意就跑出去。苏稻要照顾一家老小,还要上班挣钱,看不住啊。终于有天,她跑出去跌到水塘里淹死了。我那个大嫂,是个没用的,一辈子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小女儿被人搞大了肚子,还要大女儿出头。结果老实人生闷气,小女儿淹死了,她也活活被气死了。苏家就只剩下苏稻和你啦。”   苏默和程淮义久久说不出话来,一个家庭短短的一年时光就家破人亡,在别人嘴里说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可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是愤懑不平的怒气,是无处可诉的冤屈,是生死相隔的绝望。   可是苏稻还是带走了苏默,带走了是自己亲人的,也是仇人的儿子。   苏默想起苏稻,她每次打他的时候一定很恨他。可是除了恨,她养活了苏默。咬紧牙关挣钱买了个破房子一直让他住到现在,到了上学的年龄就送他去念书。让自己叫她妈妈,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儿子。并且十年没能嫁人,从一个小姑娘蹉跎成一个中年女人,最后和程向东姘居,没两个月就被人撞死在大马路上。身后事也没办,随便推进火化炉烧了了事。   她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苏珍想起了什么,她让两个人等一会儿,去房里拿出一本本子。   “小稻走的时候把能处理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剩下来的也都没要,她说自己是不会回来的了,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伤心事。我当时去帮忙带过你,偷偷捡了几张照片藏了起来。”   苏珍从那本泛黄卷边的笔记本里抽出几张照片递给苏默看。   一张是张黑白照,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   “这是我大哥,命不好,死的早,也没个儿子。”   一张是两个女孩子,梳着一样的学生头,肩靠着肩,拘谨地对着镜头微笑。背景是个假的不行的天安门布景。那应该是少女时的苏稻和苏禾。能看得出来,苏禾很清秀,苏稻要比苏禾高一点、胖一点。   “她们爸爸死的早,妈妈是个没用的老实人,家里的门户都是苏稻顶起来的。她特别疼自己的妹妹,莫家不肯娶苏禾,她气疯了,几次上门要和莫家拼命,菜刀都带了。有什么用呢?莫家的兄弟叔伯,几个男人一拦,捉她跟捉小鸡似的,把她这么往外一丢——”   苏珍擦擦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倔强的侄女恨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做嬢嬢的自己,只能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回去。四周都是看闲的人指指点点,窃窃嬉笑,没人上来帮一帮孤儿寡母。甚至没人骂一句莫家不是东西,而是骂苏禾骚、贱,管住不裤腰带,活该。   苏默拿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女孩子的脸,那是他不熟悉不认识的苏稻,她还没有因为长年累月的干重活和熬夜发胖,也没有因为一腔戾气而面部变形。她曾经也很清秀,露出的一点点拘谨地笑意让她看上去很可爱。   苏默继续翻下一张照片,突然愣住了,他在照片上看到了自己。应该说还是个婴儿的自己。依旧是陈旧虚假的布景,苏禾应该是刚生产完没多久,脸还胖胖的。她双臂间抱着一个婴儿,是个很宝贝的姿势。她的眼睛很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低着头似乎想要亲一亲他。她怀里的孩子吃着自己的手指,眼睛向镜头看过来,那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苏珍看他一直看那张照片,就笑着说:“这个是你,你自己能认出来吗?小稻疼你疼得很,你满月就带着你和你妈上镇上照相馆里拍了这个照片。”   苏默不敢置信:“她?她很疼我?”   苏珍笑眯眯的:“是啊,小禾生你的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姐也什么都不懂,两个人就轮着抱你、哄你。她妈都说了小孩子不能一直抱,一直抱了就不能撒手了,她也舍不得放下你。晚上还陪小禾和你睡,你一哭她就醒过来抱你去吃奶。”   苏珍点着照片上的苏默:“看到没?你身上穿的小衣裳,还是小稻去市里的百货商场买的,好料子!”   “这样啊?”苏默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一个乞丐,一直食不果腹,只能讨点剩菜剩饭。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穷的,你曾经有机会发大财,可以吃美味佳肴的。那这个乞丐能怎么办呢?他手里仍然只有残羹冷炙啊。   “那后来呢?苏阿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程淮义拍拍苏默的后背,问了其他问题。   “待不下去了。怎么待的下去啊?这庄子里姓莫的多,不仅不帮她,还落井下石。那些不姓莫的,也是当看笑话一样看她们家。小禾还没生的时候,大着肚子走在路上,就已经被不三不四的人拦过。后来她疯了,更是被人戏弄嘲笑。小稻走的时候就说过,害死她妈和小禾的,除了莫家,其他人也都有一份。”   苏默和程淮义走的时候,包里多了三张照片。他们没再试图打开苏家老房子的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了,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   苏默走之前问苏珍:“姑婆婆,那后来莫学闻呢?”   “莫学闻?他当然是依旧念他的书,毕业了在外面工作,前几年过年还回来过,看上去过得不错。后来他把他爸妈接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倒是他爸妈,有时候这里的亲戚有什么事情,还会回来一趟。”   苏默从中揣测不出莫家来找他的原因,他也不想费心思去猜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一开始就姓苏了。   程淮义带苏默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累,坐车的时候一直靠在程淮义的肩头双眼紧闭。   程淮义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和他聊一下,但是苏默看上去并不想和他谈一下这件事情。他到家后表情正常地做家务吃饭,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还抱怨皮肤晒得好痛。   只是到了半夜,程淮义被一阵细细的小小的啜泣声惊醒,他摸摸身边的席子,苏默不在。他慌忙四下寻找,窗户边有个瘦瘦的影子,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那是苏默孤单地靠在窗户边。他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依旧有哭声从指缝漏了出来。   程淮义趿着拖鞋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这个小朋友,温柔地亲亲他的发旋,声音好轻好轻:“怎么了?睡不着吗?”   默默顺势往后靠,仰着头,让眼泪一行行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到鬓角,蹭到程淮义光裸的胸口。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哽咽着:“她不是不喜欢我,她喜欢过我的,以前喜欢过的……”   程淮义捉着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前,搂着他轻轻摇晃,似乎他是个半夜闹觉的小宝宝,要耐心地、温柔地哄一哄:“是,喜欢你,都喜欢你……嘘,别哭,别哭,不是你的错……”   “妈妈是爱我的,两个妈妈都是!”   “是,爱你,妈妈爱你,哥哥也爱你。别哭了,乖。”   ……   这一夜,苏默流了很久很久的眼泪,他觉得自己是在这一晚褪掉了一层坚硬难看的壳,将内里的柔软纯白露出来一些。那些过往岁月里的疑问与不甘,在悲伤与眼泪里烟消云散,他终于从内心同“母亲”这个身份和解,也同幼时哀哀痛哭的小苏默和解。   不同于以往的早熟,他真真正正长大了一点。他的灵魂冒出了个头,呼扇了一下翅膀,觉出了些轻松与自由。   于是在困倦与舒服中,他靠着程淮义沉沉睡了过去。   这之后莫家的人又来了几趟,苏默完全没搭理他们。他也不想再知道他们找他的原因,他对莫家的一切没有兴趣,他忙着打零工挣钱呢。   虽然苏默拿了五年的企业助学金,可以一直资助他的书费学费到他初三,但是程淮义开学就高三了。高三有多么关键是个人都知道。他不想程淮义高三了还要去打工,他想多存点钱,让程淮义在高三一年里,安安心心学习。   他找了个工作,在溜冰场给人看场子。不是那种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的溜冰场,而是一个废弃的体院学院运动馆,没有射灯、旋转灯,只有从高高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天光,放的歌也是些轻音乐。来溜冰的都是放暑假的学生,他就坐在柜台卖票收押金,给人拿溜冰鞋。   这个工作也是阮明给他介绍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认识这么多人,七弯八拐的就把他介绍过来了。以前收银看场的阿姨暑假回家看孩子去了,说好了苏默替她的班,两个月的工资都结给他。   苏默脾气好、算钱快、手脚勤,溜冰场的老板来了几次觉得很满意也就不来了。倒是阮明隔三差五地过来,也不下场玩,就坐在他不远的地方玩手机。   有一天,苏默在柜台里整理溜冰鞋,阮明照常坐在不远处场边的长凳上。过了一会儿,苏默听到那个方向有人大声说话,他转过身来望去,居然是阮明和一个从没见过的男孩子争执起来。他赶紧从柜台里走出来,想要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等苏默过去,那个男孩子就抓着阮明的手腕,要把他往外拖。阮明脸色很难看,跟被冰冻过一样,冷冷抿着唇,用力和对方僵持着。那个男孩子喊了一声“明明”,另一只手圈上了他的肩膀,几乎是用抱的姿势把他拖走了。   苏默赶紧追了上去,可是他追出体育馆门,门外居然已经没了两人的身影。他有点慌,怕阮明吃亏,嘴里一边喊着“阮明哥”,一边四处查看。   溜冰场外是一个久无人用的操场,一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个废弃不用的厕所。苏默过去看了一眼,门被锁着。正想着他们会不会已经从大门出去了,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被堵着嘴巴发出来的呼声。   苏默顺着声音绕到厕所后面,眼前的景象令他吃惊得捂上了嘴,他唯一的反应就是赶紧把自己缩回去,不教眼前的两人看到自己。   那个男孩子把阮明哥抵在墙上,一手压着他的肩,一手握着他的脖子,低头亲他的嘴。阮明哥的手抵着他的肩膀,像是推拒,但又不十分坚决的样子。两个人完全注意不到旁边还有个苏默,亲吻得啧啧有声。那黏糊糊湿哒哒的声音传入苏默的耳朵里,让他的脸一瞬间红得要滴出血来。   苏默觉得自己应该马上走,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双脚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心里有很多乱糟糟的念头,冲来撞去,仿佛有一群野马,从他的心上隆隆踏过,尘烟四起。   “啊,接吻……阮明哥是谈恋爱吗?两个男生……”   苏默班上四五年纪的时候就有人起哄一些男女同学,到了六年级更是有几对谈起了“恋爱”,所以苏默是知道小男生小女生之间有谈恋爱一回事的。但是两个男同学,这不在他的认知里,他们班的同学也从来没有说起哄两个男生的。   苏默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他并没有觉得阮明哥和男生谈恋爱有什么不对,但他本能地觉得慌张,觉得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靠在墙上东张西望,生怕有人靠近这里。过了一会儿,那边两个人似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从另一侧走了,他才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溜了回去。   晚上躺在床上,苏默还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一直有两个交缠的人影在晃悠。程淮义觉得他今天特别安静,就主动凑过来捏他的手。   从桐花村回来后苏默多了一个习惯,睡之前喜欢喊程淮义“捏手手”。他最近莫名有些爱娇,总是在躺到床上之后把手伸到他哥那边,大着舌头提要求:“捏手手,哥哥捏手手。”   程淮义就捉着他的手揉一揉、捏一捏,一会儿功夫他就能睡着了。   今天程淮义刚刚握住苏默的手指,他就像一尾离了水的鱼弹了起来,把程淮义吓了一跳。   苏默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反应简直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讪讪地爬下床:“口渴了,我喝个水。”   装模作样地喝了几口水,苏默灰溜溜地爬回床上,见程淮义还是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他控制不住地觉得脸上有点烧,急急忙忙把灯关了,含糊不清地嘟哝:“要睡觉了。”   程淮义好笑地凑过来,学着苏默撒娇的语气,故意大着舌头问:“怎么今天不捏小手手就睡觉觉了吗?”   在黑暗里,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没着没落的在半空飘啊飘,飘啊飘,不知道要坠到哪里去。   苏默觉得头皮都要炸了,未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像一只从黑夜里长出来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搓揉着,挤压着,教他身体里的血液兵荒马乱地在血管里激荡。   苏默觉得自己突然喘不上气了,为了掩饰,他随口和程淮义扯了些有的没的,突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脑筋搭错了,冒出来一句:“哥,你谈恋爱了吗?”   程淮义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他饶有趣味地问苏默:“原来今天你这么奇怪是因为少年维特的烦恼啊?怎么了,有小女生向你表白?还是你喜欢哪个囡囡?”   苏默有些气恼:“才没有!我就是好奇瞎问问,好奇你明白吗?早知道就不问你了。”   程淮义觉得这样的小东西挺好玩儿,更加故了意地逗他:“哎呀,哪个少年不怀春,默默你不要害羞,有什么心事就给哥哥说,哥哥帮你分析分析!”   苏默气得翻过身不理程淮义了。程淮义见他真的生气了,也不逗他了,用手指轻轻搔了搔他后脑勺的头发,带着点笑意地低声说:“好了好了,睡吧。”   苏默闭上眼睛,有些淡淡的失落。这失落不知从何而来,没根没由,没凭没据,从虚空中生出来,裹挟着他,往不知何处去。   他一夜都没睡安稳,挣扎在光怪陆离的景象里,一会儿是自己被湿滑黏腻的水藻捆住了,四周都是水;一会儿是被一条粗壮的胳膊钳住了腰,逃也逃不了;一会儿自己又变做了一只小羊羔,被一只五彩斑斓的老虎“啊呜”一口吞下了肚。   当他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天光大亮。程淮义在家里走来走去烧早饭。   苏默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只觉得累得要命,梦中的情景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吞掉他的那只老虎,金灿灿的,漂亮威武极了。   他又在床上滚了两下,准备起床,突然觉得下身湿乎乎的,内裤特别难受地黏在身上。   苏默伸手下去摸了一把,湿哒哒、黏腻腻,闻一闻指尖,一股84消毒液的味儿。   程淮义正过来要叫他起床,看到他的动作,顺着往下望,见他内裤前面一滩渍痕。   “呀,大人了!”   苏默本来还没想起来这是什么,被程淮义一句“大人了”提醒,马上知道内裤上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他第一次遗精的精液。   苏默羞得抓过一边的毛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捂起来了。   “干嘛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程淮义拽他的毛巾被,想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没想到苏默死死拽着被子不肯放,好说歹说才肯冒出一颗红透了的脑袋。   “你不许笑!”苏默瘪着嘴,眼睛里有闪闪微光,是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不笑不笑,哥哥没有笑你。”程淮义给他把毛巾被扯开一点,那么热的天,小朋友已经闷了一头的汗。   “你们不是还发过一个青春期教育手册吗?你自己都看过了,这是很正常的呀,哪个男生不这样呢?”   苏默拖了点哭腔,很委屈的样子:“我知道很正常,那你能不能假装没看见?”   “好好好,没看见,没看见。”程淮义给他翻了一条干净的内裤丢给他,转过身去真的当没看见一样,任他自己换了干净内裤,在水龙头下把那些黏腻微腥的渍痕冲干净。   这一点点插曲不过是小朋友成长道路上泛起的微小水花,打个旋儿就没影了。   苏默很快就忘了当时莫名其妙的羞涩。暑假过去,他上初中了。   初中最大的变化不是换了学校,不是换了一批同学,而是程淮义从原来的半个月回来一次,变成了一个月回来一次。   高三了,每个人都在卯着劲冲刺,程淮义虽然花了很多时间在打工上,但成绩很好,一直在年级前五十名,好好努力一下,上名校不是不可能。   苏默早就和他说好了,让他不用每天都打电话给自己,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不要担心他。   虽然苏默是这样对他哥说的,但是每个晚上他还是准时躺在床上,盯着他的小灵通发呆。那个小灵通已经用了两三年了,苏默用得再爱惜,有的地方也剥落掉漆了。    程淮义应该真的很忙,有时候会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不会。每当给苏默打电话的时候,虽然他努力表现得很高兴,但苏默也能听出来,他其实挺累的。   苏默觉得高三也真的太辛苦了,他想去看看他哥。他还没去过关海一中,只是每次都会送哥哥去站牌子坐车,知道要坐28路,到底站下车。至于下车之后怎么走,他还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走也没什么关系,我长了嘴,还不会问吗?苏默心里这么想着。   他看隔壁的张阿姨就常常煮了好菜去看她儿子,她儿子还不是高三呢,张阿姨都说念书辛苦,要多吃点好的才有力气学习。   别人家有爸妈做的事情,那就由我来做好了。   苏默专门去问张阿姨,她平时给她儿子都带什么好吃的。   “水果是肯定要的,补充维生素,学校里哪有新鲜的好水果吃呢?要做点虾,高蛋白,补补脑。做点肉,学校食堂没油水的,吃胖一点才有体力复习。还要给你哥买点营养品……”   张阿姨滔滔不绝,给苏默传授她的经验,苏默把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似的,用心记在脑子里。他还怕自己忘了,赶紧跑回自己家,写到本子上记下来。   星期天一大早,才五点多钟,苏默就起来去菜场,他昨晚已经把计划写好了,今天可以照着买。   当季的葡萄,买多了不好存放,可以买一串当天吃。能耐久存放的苹果买三个,水梨买三个,哥哥一天吃一个,就到了下个星期天,他可以买新鲜的再送过去。   虾买半斤,做油焖大虾,送过去当顿吃。红烧肉做一碗,可以晚上吃一顿。   宿舍里没冰箱,天气还没有凉下来,怕做了其他的会坏掉。那就把酱黄瓜细细切末,多多放油,炒香,装在瓶子里,可以吃早饭的时候吃。   至于营养品,苏默没有去药店买什么“鸡精”“西洋参含片”,他朴素地相信“药补不如食补”,去超市买了两袋奶粉。   拎着一堆东西急急忙忙跑回家,苏默撇了一眼闹钟,都快七点了。他顾不上满头大汗,立刻开始烧菜。   大对虾剪去虾须虾枪,用料酒腌了下油锅;五花肉焯水洗干净,放葱姜料酒生抽白糖,大火烧开小火收汁。酱黄瓜是昨天晚上就切好的,油烧热煸一下就可以了。   灶火熊熊,苏默被烘得一身热汗,浑身都湿透了。他找出铁皮饭盒,用开水烫干净了,把红烧肉和大虾码好,炒酱瓜滴两滴香醋,细心地用塑料袋包了几层。水果、奶粉放到书包里了,葡萄是洗干净放在饭盒里的。   苏默瞅瞅没多少时间了,手忙脚乱脱了身上的衣服,用冷水拧了把毛巾,把身上的汗擦干净。他换上了昨晚就挑好放在床头的T恤休闲裤,那是他最新最好看的一套衣服。   苏默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一个特别重的袋子,连走带跑地赶上了28路。等坐在了公交车上,他才发现腿上、手掌上都有地方特别疼。原来他太着急太赶,手上被油燎了个泡,腿不知撞到了哪里。   苏默一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袋子,受伤的手举到嘴边,呼呼吹着凉气。   真的好痛啊!   可是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程淮义了,他又从心底里笑出来,觉得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关海一中在市中心,还真挺好找。苏默下车之后随便找人问问,别人就给他指了方向。   他迈着小长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关海一中的校门。门外早早就站了很多家长,都是趁星期天过来看子女的。   苏默看到别人都拎着的大包小包,再算算自己准备的,觉得没比别人差多少,心里有点满意。觉得自己还行,没让他哥比人家少什么。   他有些骄傲地在太阳下站得溜直,很虚荣地觉得虽然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来看,但是都是大叔大妈呀,哪有他哥的弟弟长得好看,他哥一看到他,应该就会觉得十分有面子了。   直到打下课铃,苏默才傻眼了,原本安静的学校立刻沸腾起来,乌央乌央的学生从大门里涌出来,朝站在门口的家长扑来。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喊“爸爸”“妈妈”之声不绝于耳。   那么多的学生,苏默怎么找他哥?而且关海一中太大了,光从大门外往里看,就有好几排的大楼。他只知道他哥在高三13班,可是这么大地方,他要怎么找啊?   苏默到底是很机灵的,他从书包里摸出小灵通,给阮明发了短信:“阮明哥,我来看我哥了,麻烦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在大门口等他。”   没一会儿,阮明给他回了信息“等着”。   程淮义远远就看到苏默了,不是像苏默想的那样他在人群中有多显眼,而是他像一只成了精的小乌龟,背上驮着一个旧书包,细瘦的手臂抱着一个大塑料袋,脑袋伸得长长的,往前支着,是一个期盼等待的姿态。   程淮义觉得又好笑又心酸,这个小孩儿没跟他说一声就一个人跑过来了,这还是他高中第一次有人来看他呢。   以前每个周末,宿舍里其他人都会有家长给送东西,送来的菜大家会交换分着吃。别人知道他家庭情况特殊,不会说什么,还会喊他吃菜,但他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有时候周末中午就自己待在教室学习。   程淮义有时候也会想,能够有个人来看他,不用给他做什么,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就好了。   而现在,就有那么一个人,背着抱着一堆要给他的东西,一脸期待地出现在他的校门口,踮着脚等他。   程淮义张开双臂飞跑过去,像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雀跃激动。他快活得抱住来看望他的家里人,狠狠亲了一下苏默的额头。   苏默被程淮义抱在怀里,他能够感受到程淮义有多么高兴,高兴得几乎和平时判若两人。于是他傻乎乎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做得太对了。   程淮义把苏默带到宿舍,宿舍里只有老大和老四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看程淮义,老大和老四都有些惊奇地看着苏默,程淮义就拍拍苏默的脑袋,很炫耀地讲:“这是我弟弟,上初一了,还小,一个人过来看看我。”   在两人“哦,就是他那个宝贝弟弟啊——”的眼光中,苏默腼腆地笑着,一层层拆开塑料袋,把饭盒拿出来摆到前面的小桌子上,打开给程淮义吃。   喷香的红烧肉,撒了大把葱绿的油焖大虾,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程淮义先端着饭盒请老大、老四尝一尝:“我弟弟做的,吃吃看。”   老大夹了一块红烧肉,竟然是意外的好吃,他看着乖乖坐着给程淮义剥虾的苏默,很感慨:“难怪你天天给你弟弟打电话,这么乖,做饭又好吃,是我弟弟我也会宝贝的啦。”   苏默专心致志地剥着虾,似乎没听到别人的话,但脸却可疑地红了。   程淮义吃了一会儿,发现苏默只是给他剥虾,自己却不吃。他夹了一块虾肉,碰碰苏默的嘴唇:“来,张嘴。”   “我在家里吃过了才来的,这就是给你带的,你自己吃。”   “不行,快吃。”程淮义拿虾子在苏默嘴巴上戳来戳去,一定要他也一起吃,苏默只好少少吃了一点。   关海一中的午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苏默陪着程淮义吃了一顿饭就该回去了。他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他哥:“葡萄今天要吃掉的,不然就坏掉了。每天要吃一个水果,晚上睡觉前要喝一杯奶,不要忘记了。”   “知道了,”程淮义牵着他的手,捏捏他的指尖,有些舍不得放开,但他还是对苏默说,“以后别来了,太远了。学校里什么都有,你不要担心我。”   苏默很乖地答应他“知道了”,心里已经在计划下一次要带什么。   程淮义将苏默送到公交车站,苏默让他赶紧回去,他不愿意,一定要看着苏默上车。苏默刚回到家,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阮明发过来的:“我是哥哥,你到家了吗?”   “到了,哥哥你好好上课。”   苏默整个上午又忙又累,瘫在床上迷迷糊糊盹过去了。等他醒过来,发现都已经天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看看灶台上还是上午出去时候的样子,脏锅脏碗堆着,乱糟糟的。他揉揉眼睛,爬起来把东西刷了,给自己煮了把挂面,倒了一勺生抽,呼噜呼噜吃了,终于觉得有点力气了。   他把铁吊子坐到灶上,烧了一壶热水,就在水池边冲起澡来。脱了裤子才看到腿上不知道在哪撞了一下,一大块青紫,用手一碰,痛得他龇牙咧嘴。手上的泡也按破了,被水一浸,跟针扎一样,咬着牙冲了一会儿,已经痛得木了。   等苏默把衣服洗了晾了,躺到床上,都已经快十点了。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了。这时,枕头边的小灵通响了,是阮明的号码:“默默,我是哥哥。你阮明哥把手机借给我用了,以后有事找哥哥就直接打电话。”   苏默刚要回“知道了”,另外的短信进来了:   “你睡了吗?今天是不是很累?”   “今天你走了,哥的同学都夸你又乖又能干,哥也这么觉得。”   “谢谢你来看哥,哥真高兴。”   苏默捧着掉漆斑驳的小灵通,心尖尖似乎被人用温水浇了一下,又暖又润又痒。他盯着这几条短信,直到屏幕暗了下去,再摁亮,再暗下去……始终不知道要回什么。   不用谢?我也很高兴?还是我以后还来看你?   苏默泄气地把小灵通扣过来,觉得他哥的话可真难接,让人——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什么。   程淮义等了很久,等不到苏默回短信,他想苏默可能睡了吧。他把手机放到枕下,想在临睡前再在脑子里过一遍英语单词,却发现今天思想集中不起来。他满脑子都是苏默一头汗站在校门口,踮着脚往里张望的样子。   少年脸上的表情和身边那些中年父母一样,期待、想念、牵挂、担忧、紧张,苏默给了他关于家人的一切。   程淮义摸摸洗干净放在枕头边的水梨,凉凉的。他抵着那个水梨渐渐睡了过去。   虽然程淮义说了几次让苏默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但是苏默还是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去看他。   天气渐渐凉了,饭菜能放久一些,他的袋子也越装越多。鸡翅膀、昌片鱼、酱骨头……换着花样给他哥做好吃的。他哥给他的生活费,他也都存了起来,平时自己在家更节省了,常常就着榨菜吃茶泡饭。   可能是营养跟不上,长得又太快,他老觉得自己骨头疼。半夜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就把他哥给他发的短信拿出来看。   程淮义现在给他发短信比较多,通常都是睡前,说一些琐事,比如“今天发了十四张卷子”“早上的蛋炒饭里没吃到一块蛋”“你睡了吗”“晚安”……   苏默总是在程淮义说了“晚安”后,也跟着说“晚安”,然后把他之前的短信反复看。他觉得每一条都很有意思,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一个人在夜里笑出来,腿也觉得没那么疼了。   这一年的新年,两人也过得匆匆忙忙的,程淮义初六就开学了。虽然他成绩一向很稳,但也很拼,看得出来瘦了好多。   就是苏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他怕程淮义操心钱的事儿,有心理负担,就把这些年偷偷攒的钱交给了程淮义。程淮义一数,要有五千多,当时脸色就变了,他问苏默:“你平时在家到底花不花钱?”   苏默呐呐:“花的呀,这不是我暑假打工的钱吗?”   “还不说实话!你打工的钱哪来这么多?也就三千多块。我今年给你的零花钱也没比以前多多少,你平时来看我买菜买水果的钱哪来的?我以前不问你,是知道你手里还有钱,可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你一个月究竟花多少?一百?两百?平时跟我说吃了什么什么都是骗我的吗?”   苏默低着头不肯说话,程淮义看着他跟个火柴棒一样的身材,耷拉着一个大脑袋,心里又痛又急、又悔又恨。   痛他不爱惜身体,急他瘦小孱弱,恨自己那么粗心,悔没好好照顾他。   程淮义手里攥着一把钞票,越握越紧,最后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哥,不要!”苏默扑过去抱住程淮义的手,泪珠子一颗颗往外涌,“我错了,哥,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程淮义把钱给他放桌上,声音沉沉:“你要真知道错就不会骗我这么久。”   程淮义这次真的生了大气,好几天没理苏默。苏默为了讨好程淮义,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刻意吃很多。给他买的零食也不说要存起来了,当着程淮义的面,主动去拆包装袋了,一边偷偷瞥他的脸色,一边故意把小嘴巴动的“吧嗒吧嗒”。   程淮义虽然心里还在生气,但是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他故意不理苏默,就是要让他改改这个行为。不然他不在家,没人能每天盯着他吃饭。   “哥哥,”直到要去学校了,苏默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后跟进跟出,“带这个毛衣吗?”   程淮义生不起气了,苏默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心疼。他只好坐下来:“把那个灰色的秋衣给我拿过来。”   “好咧。”苏默眼睛都亮了,在四十平的房子里跑来跑去,给拿这个、给递那个,没什么可拿的也假装很忙地转圈圈。   程淮义被他晃得头晕,抓住他拉到身边坐好:“以后不许再瞎省钱了。”   苏默把头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   “也不许再撒谎了。”   苏默两只手把嘴巴捂得紧紧的,拼命摇头。   程淮义满意地点点头:“说到做到?”   苏默赶紧说:“说到做到。”   高考生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还没等他们觉得复习完了,就要上考场了。   全市中小学统一放假,为高考生腾考场,腾监考老师。所有有考生的家庭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紧张气氛。药店的生意都好了起来,有家长买了小型氧气瓶去校门口等考生出来。   苏默早早被程淮义勒令不许去校门口等他。   “我在里面考试,想到你在外面,太阳又大,又没地方坐,我怎么能专心呢?而且三天后我就回来了。”   苏默只好呆在家里等,他也不敢偷偷去,要是被他哥看到了怎么办?要是真的影响他哥考试的心情怎么办?   好在他哥每天晚上还会给他发短信“今天发挥不错。”   苏默反反复复看着这句话,稍微安定了一点,其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干巴巴回复“加油!”   程淮义看着这短短两个字,和句尾有力的感叹号,觉得信心十足。   最后一场考完,程淮义一出考场就被苏默撞了个满怀:“哥,考完啦!”   程淮义摸摸他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脸:“这是在外面等了多久啊?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刚刚才到的。”苏默傻兮兮地笑,“这不是你考完了嘛,我来接你回家。”   “好,回家!”   程淮义牵着苏默就往公车站牌跑,宿舍里的行李、零碎以后再拿吧,他现在只想回他和苏默的小窝,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苏默早就买好了菜,准备给他哥做顿庆功宴。一盘卤猪耳朵、一盘五香鸡腿、一盘盐水毛豆已经用罩子扣在了桌上,再把几个素菜炒一炒,就可以吃了。   “终于考完了,哥,你都辛苦一年了,今天就好好放松放松。”苏默推着他哥,把他哥按在凳子上,不许他插手。   “你也辛苦一年了啊。”程淮义坐在凳子上看着苏默有条不紊的动作,一直笑。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起身出去了。   一会儿,苏默炒好了一个番茄炒蛋端到桌子上,就看到他哥拿着两瓶啤酒回来了。   “哎呀,忘记了,是应该买瓶酒庆祝一下。”苏默给程淮义拿了个碗,“还有一个空心菜下锅翻一下就好了,你先喝起来。”   程淮义在凳沿用力一磕,磕掉了啤酒瓶盖,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苏默倒了一碗。   过了一会儿,苏默端了蒜炒空心菜过来,一看桌子上两碗酒,笑了:“哥,我不会。”   “没事,啤酒,喝不醉的,今天我们两兄弟一起喝。”   这一年,程淮义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他一直在逼着自己往前冲,时刻都提醒自己:“别人都有父母可靠,还有退路,你可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现在尘埃落定,不管好坏,他的路已经定了,一切都坦然了。   他拿起自己的碗,碰碰苏默的:“哥得敬你,这一年都是你在照顾哥。”   苏默捧着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哥,别说这些客气话了。”   “好,不说这些话,喝酒吃菜。”   苏默从没喝过酒,第一口啤酒喝到嘴巴里,差点苦得吐出来:“这什么味儿啊?”   程淮义哈哈大笑,给他夹菜:“就是这个味儿,喝几次就习惯了。”   苏默吐着舌头,问他哥:“你喝过几次啊?”   程淮义享受地吞了一大口:“有时候宿舍的人买了,就跟着喝一点,没几次。”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把两瓶啤酒都喝完了。   苏默没喝多少,但也觉得头有点晕,冲过澡后躺在床上,靠着他哥,觉得像躺在碧波之上,一漾一漾的。   程淮义其实也没喝过几次酒,他喝得要比苏默多,现在已经昏昏欲睡。他感到背后有个暖烘烘的东西靠过来,就翻了个身,和苏默正脸对正脸。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眼睛是赤红的,他抬起手,在苏默的下颚摩挲着,轻轻地说:“默默,哥哥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你不好意思听,可是哥就想告诉你,每次你来看哥,哥都特别特别高兴。哥永远忘不了你背着书包站在我们校门口等我的样子。哥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   苏默觉得下颚的那一小块皮肤滚滚发烫,他浑浑噩噩地看着程淮义的眼睛,脑子里隆隆作响。他看着那双眼睛眼皮一直一直往下掉,最终敌不过重重睡意,轻轻阖上了。剩下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太多太多陌生的情绪在胸口左冲右突,找不到一个出口。   白炽灯在头顶发出“嗡嗡”的声音,风扇在不远处“呼啦啦”转着,外头传进来别人家“丁零当啷”的碗筷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击打着苏默的耳膜,顺着耳道一寸一寸凿下去,仿佛要看看,为什么他的耳膜里,都是“轰隆隆”的心跳声?   那么快、那么响、那么铺天盖地。   苏默抖着手碰了碰程淮义的脸,却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缩回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沾了看不见的火焰。   那看不见的火焰在房间里四处蔓延,现在它要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灼烧他、融化他、吞噬他。   苏默骇得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他觉得自己疯了。   苏默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静静流了一夜的眼泪。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情,那“轰隆隆”的心跳,叫做动心。   他对自己的哥哥动了心。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初夏夜晚,毫无预兆地,他对程淮义动了心。   他哭得无声而绝望,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喜欢程淮义呢?他怎么会喜欢一个男孩子,一个是他哥哥的男孩子?   他的心在胸腔里悸动着,他想伸手去握一握程淮义的手,想要抱一抱他,想他来亲一下自己,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做,只敢躲在一边淌眼泪。   如果程淮义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苏默不知道程淮义为什么会生气,但他就是觉得程淮义会生气。他也不是怕程淮义生气,但是他还是怕,怕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屋子里渐渐有了朦朦胧胧的光。苏默轻手轻脚爬起来,趁着程淮义还没醒,偷偷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外面还早得很,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空气里有点微微的凉意,吹在苏默肿胀的眼睛上很舒服。他眼眶红红的,还是想哭,可是咬着牙忍住了,他想自己不能再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一切都没有改变,程淮义还是程淮义,是他的好哥哥。他自己心里的那点点自私的想法,就算再惊涛骇浪,只要他忍着,就谁也不知道。   苏默走着走着,渐渐小跑了起来,他想把一切都甩在清晨的马路上,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默确实做到了,他像平常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做饭。程淮义什么都没发现,只是觉得苏默的作业越来越多了,有时候都能做到十一二点。   苏默已经把一篇课文翻来覆去抄了五遍了。他有些心浮气躁地把语文书合上,抽出数学练习卷,没有要订正的错题,也没有还能做的卷子了。他翻出物理卷、化学卷,都一样。他平时作业做得快,错题少,现在竟然没有能做的空卷子了。他想要不要再背几篇英语课文呢?   他偷偷瞄了一眼钟,已经十点了,程淮义还没睡,躺在床上翻一本书。他全身只穿了一条内裤,肚子上盖了被子一角,白花花的胸膛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微的冷色光泽。一条长腿微微曲起,一条腿搭拉在床沿,脚踝垂成随意的弧度。   苏默眼睛一热,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程淮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把手里的书放下来,有些无奈地问:“现在初一都有那么多作业了吗?还要写多久啊?好晚了,要不先洗澡睡觉吧?”   苏默慌慌张张抓起一本书翻起来:“快了,快了,哥你先睡。”   以前从来不觉得在程淮义面前洗澡有什么,现在连这都成了一种折磨。他们家只有一个房间,冲澡的时候就是跑到水池边,拿一个盆兑点温水往身上浇,倒下来的水用扫帚一扫就从门缝里流出去了。洗澡的时候,无遮无拦,房间里另一个人随便一抬头就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之前程淮义洗澡的时候,苏默把头埋在练习册上,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微微抬一点头,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尽管他之前早就什么都看过了。   真的是太奇怪了,明明是和他一样的身体,明明是之前看惯的、看熟的身体,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隐秘的、禁忌的诱惑。   苏默在脑海里不可控制地想要用嘴唇去碰一碰程淮义,无论是他的手指还是他的胸膛,或者是他的眼睛,无论哪一处,苏默都想碰一碰。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变态,一个下流的、肮脏的,没有道德的变态。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笔,用力到指关节泛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千万千万,不要做一个失控的变态。   程淮义等了又等,都不见苏默做完作业。他渐渐困了,手里的书不知不觉地合上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默这才放松了僵直的脊背,放下笔,把桌上的书塞回了书包里。   他把灯关掉,在黑暗里轻手轻脚走到水池边,不敢直接冲水,怕水声把程淮义吵醒,就拿了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擦。   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少年青涩的欲望在黑暗里生机勃勃,像一茎小笋,伺机喝一点雨水,沾一点晨露。   苏默快速地拿毛巾随便往下划拉两下,不敢去碰那要命的地方,他假装看不见它高高昂起的小脑袋,胡乱裹上内裤,也不管它绷得慌。   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绕过程淮义,爬到床里面躺下。他把自己缩得紧紧的,微微佝偻起腰,像一只蜷缩的鹌鹑,保护着自己的秘密。   程淮义迷迷糊糊感觉到床上多了个人,下意识伸手一捞,抓着苏默的胳膊把人搂到自己怀里,迷迷糊糊嘟囔:“多晚了?快睡。”   苏默顿时呼吸停了一拍,被程淮义抓着的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的鼻子顶在程淮义的胸前,随着程淮义呼吸的起伏,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着那滑腻腻的皮肤。鬼使神差的,他微微张开嘴,伸出小小的红艳艳的舌尖,轻轻勾着舔了舔,微微的涩、微微的咸。只舔了一下下,他就不敢了,微微退开了一些。   程淮义没有醒,苏默痴痴地在黑暗里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他又有点想哭,他觉得自己也许控制不住自己,会成为一个失控的变态。   怎么办呢?一个失控的,下流的,小小年纪意淫自己哥哥的变态。   苏默悄悄把一条腿搭到程淮义的腿上,无助地想,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呀。   苏默刚刚放暑假,程淮义的高考分数就出来了,他考得特别很好,是那种上当地报纸,可以同时拿学校奖学金和政府奖学金的那种好。还没开始报志愿,就已经有两三所最好学校的招生老师给他打电话约见面了。   程淮义心里早就有了选择,他不会跑得太远,本省最好的学校也能在全国排前五,只要坐五个小时的大巴就能到。这样万一苏默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很方便的回家。   只是大学毕竟远了,他不可能再每个月回家一次,最多五一十一寒暑假都回来。虽然以前也是苏默自己照顾自己,但是这次感觉不一样,好像地域的拉开能把生活隔成两个不一样的时空。   面对程淮义的担心,苏默笑嘻嘻的:“引溪市能有多远呢?就在旁边啊。现在高速公路很快的,我说不定哪天就自己跑过去看你了呢。”   程淮义恨恨敲敲床板:“你可不许不打招呼一个人跑过来啊!这不像我高中,坐一趟公交车就到了。你要是坐错车了怎么办?要是找不到地方怎么办?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苏默背对着程淮义,有点紧张地舔舔上唇,假装嘲笑他:“不让我自己去?哥哥是怕被我看到什么吗?我听说到了大学都要谈恋爱的……”   程淮义莫名觉得苏默的语气有一丝别扭,但没有多想,只觉得苏默想法挺多:“谁告诉你大学都要谈恋爱的?我到时候又要念书,又要打工,哪有那个时间?”   苏默悄悄放了点心,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时间的小偷一样,能偷到一点是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苏默正在水池边给程淮义搓T恤。程淮义洗过澡,光着上身坐在床上,吃着苏默洗好的葡萄。葡萄也是苏默清早专门去乡下找葡萄农买的,比市场上卖的便宜多了,而且一个个又大又甜又新鲜。苏默还给他拿了个大碗放在席子上,专门让他吐葡萄皮。   程淮义吃着甜滋滋的葡萄,看着苏默给他洗衣服的背影,觉得脸上有点发烫。明明是他比苏默大,他是哥哥,应该由他来照顾苏默,但现在分明是苏默一直在照顾他。家里的钱现在也基本都是苏默在管,买菜做饭就算了,现在苏默连他自己的衣服都不让他自己洗了。   程淮义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葡萄盘子,拉开蚊帐,两只脚从床上放下了,踏在了拖鞋上,“咳咳”清了清嗓子,打算问问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   苏默听到声音,回头看到程淮义要站起来的样子,把手上的水随便往身上一擦,走过来殷切地问他:“要什么?喝水吗?”   程淮义讪讪地又把脚缩回去了,他突然觉得在苏默面前,他不知不觉失去了一部分兄长的尊严。   “没什么啊,就是有点热。”程淮义莫名其妙地坐回去,捧起了葡萄盘子,低头吃起来。   苏默走过去把蚊帐给他塞好,电风扇摆弄了一下方向,让它对准程淮义吹。又拧了湿毛巾过来给他擦手擦脸。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把程淮义的湿衣服晾到外头去,水泥地上又用凉水浇了一遍,把程淮义明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放到床尾,点燃的蚊香挪远一点。   看看时间,九点半,快十点了。   “哥,你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程淮义租了间小房子,做暑假辅导班,收了十几个初中生。其实就是给那些没时间管孩子的家长看孩子。那些家长把孩子早上往辅导班一送,他就给辅导辅导作业,带着看看电视,中午提供一顿午饭,看着他们别瞎跑就行。到晚上家长再给接回去。   生意还挺好,每个学生收一千五百块,除掉房租、饭钱,他两个月能赚万把块。   苏默催着程淮义睡觉,把装葡萄的盘子和装葡萄皮的碗从蚊帐中拿出来收拾好,又拧了冷毛巾把他哥睡的发烫的席子抹一遍:“现在不热了,你肚子上盖点被子,别着凉。”   那么热的天,他忙得一点都没停下来过,脸上浮着一层粉粉的热云,鼻尖上都是汗,程淮义看着他,觉得他粉扑扑的很可爱,伸手去捏他的脸。最近他吃胖了一点,程淮义捏出了软软的一块肉:“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当心变成小老头!”   苏默被他一捏,原本粉色的脸一下子涨成了深红色,整个人热腾腾的,像要冒蒸汽一样。他慌慌张张往后退,躲开程淮义的手,胡乱把帐子拢好,“啪嗒”随手把灯关掉。   “睡了睡了,别玩了。”   黑暗里,程淮义惊诧地瞪着面前模糊的影子:“怎么了?你躲什么?”   苏默勉强压着发抖的声音,一边退到水池边放水冲澡,一边假装若无其事:“我都那么大了,你还老捏我脸啊?太没面子了。”   程淮义无意识地搓了搓食指和拇指,有些失落:“嘿,小东西长大了,以后不好随便捏了。”   “是啊是啊,我早长大了呢,”苏默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漆黑一片,“所以哥你以后可别随便捏我拍我了啊。”   “这个小东西!”程淮义有点说不上来的生气,气什么又不明白,只好躺下来睡觉。   苏默慢吞吞地朝身上泼冷水,沸腾奔流的血液被凉水一激,蓦然凝滞在胸口,卡得他一颗心沉沉往下坠。   苏默感觉今年的暑假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到头了。他还没来得及给程淮义把东西买齐,就得送程淮义走了。   长途汽车站大厅里,程淮义身上穿着苏默挑的新T恤,提着苏默买的天蓝色行李箱,一只手攥着苏默的手腕,大拇指摩挲着他腕骨上的凸起。   “哥哥要走了,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记得给我打电话。”   苏默眼眶有些泛红,但他仍然睁着圆圆的眼睛,带着点笑意看程淮义:“我都知道的,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老想着读书打工,身体要注意。”   他挣开程淮义的手,推推他:“走啦,进去吧。”   “再见!再见!”   程淮义拖着箱子,往检票口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只见苏默站在原地,乖乖地朝他挥手。他回一次头,苏默就举一次手。直到他进到候车室,再也见不到他为止。   苏默直挺挺都站在那里,哪怕看不到程淮义的背影了,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用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让积蓄的眼泪流下来。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不能那么软弱。   可是他又想,自己才十四岁呢,还是个小孩子,哭一哭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他这么想着,眼泪真的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他不停地拿手背去擦眼泪,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可是泪水越来越多,怎么也擦不完。   够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苏默小声对自己说,可是他太伤心了,他除了哭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还那么小,哪里都去不了,可是他的哥哥已经长大了,要飞了,要去更广阔的世界,见更多的人。他能怎么办呢?他赶不上也追不了。   如果能一夜长大,该多好啊。   回到家,也是一屋子空寂。程淮义走了,就像所有的生气和热闹都被他打包进行李箱,一起带走了。   苏默有气无力地往床上一躺,恹恹看着房顶,好想好想哥哥啊。他才走了没多久,自己就开始想他了。   苏默把手伸到褥子下面,想要把自己的小灵通摸出来,看看他哥有没有给他发短信。他手摸来摸去,没摸到小灵通,却摸到一个硬硬的方东西。   自己没在褥子下放别的呀。苏默趴过去,掀起被褥一看,是一个包装好的方盒子。   他有些好奇地拿起来,看着扎着紫色丝带的礼品盒哭笑不得,连一开始的伤心都被冲淡一点了。这肯定是他哥给放的,还包了印着粉色玫瑰的礼品纸,用紫色丝带扎了一个蝴蝶结。   “怎么这么丑!”苏默拿在手上小心翼翼撕开了,原来里面是一个手机盒,还有一张程淮义亲手写得小卡片。   “默默,你的小灵通已经用得很久了,有时候声音都有点听不清了,所以哥哥送了个新手机给你,希望你喜欢,然后可以多多给我打电话。”   苏默反反复复看着那张小卡片,上面印的是一个个粉色爱心,也不知道程淮义从哪里找到的,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款式了,又丑又俗,现在小学生送礼都不会用这种卡片了。可是苏默还是觉得心里有朵花开了,一层一层绽开柔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曳生姿。   他把卡片捂在胸口,“嘭”一下倒在床上,“呵呵呵”傻笑起来,原本的无望伤心,被莫名的喜悦悸动代替。他鬼鬼祟祟地往四周看看,明明知道是在自己家里,也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把卡片放到嘴边,轻轻的、快速的亲了一下,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把卡片收起来,红着脸去看程淮义给他买的新手机。   这是一个很小的滑盖手机,是他喜欢的天蓝色和白色的,屏幕要比他的小灵通清晰很多。打开之后,发现程淮义已经细心地给他装好了手机卡,里面的功能也很丰富。   苏默在手机盒里翻了一下,程淮义没有把发票丢掉,他看了一下,花了八百块。苏默虽然心疼了一会儿,但还在他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他从床底抽出一个盒子,把自己的账本拿出来,将发票夹进去,在“支出”一栏里填上“手机800”,想了想,又划掉,重新工工整整写上“给默默的礼物 800”。   他盯着“给默默的礼物”几个字,歪着头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苏默笑了一会儿,把那张特别丑的粉色礼品纸也整整齐齐叠起来,用紫色丝带扎了个蝴蝶结,和手机盒放到一起,再郑重地放到他存零钱的铁盒子里。那张卡片被他压到了枕头底下。   他枕着那张卡片,拿着新手机,戳来戳去,不知道要给他哥发什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打“谢谢哥哥,我好喜欢啊”,太嗲了,删掉。“礼物看到了,很开心”,好像平淡了一点,删掉。   “我好想你啊”,苏默对着不知不觉打出来的一行字发呆,这才是他最想说的话。   我好想你啊,哥哥。   我好想你啊,程淮义。   苏默小小声的,像个婴儿学说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程——淮——义。   原来喊他的名字是这样的,念程,舌尖会轻轻点一点上颚,像滚珠一样弹一弹;念淮,会先把嘴唇撅起来一点;念义,嘴巴会向两边微微拉开。   程淮义,程淮义,苏默轻轻地喊着,两眼笑得弯弯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了。   最终,苏默还是老老实实地写:“哥哥,我看到你给我送的礼物了,特别喜欢,谢谢你。”   程淮义原本眯着眼,随着车辆的颠簸一下一下点着头。手机突然的震动把他从昏昏欲睡中震醒。他摸出来一看,果然是默默。   他自己手里这个老手机还是当时阮明丢给他的,他一开始还想给阮明钱,阮明气到骂他不当自己兄弟,这才作罢。   程淮义暑假赚的钱都给苏默存卡上了,让苏默管着。学费他早就申请了助学贷款,生活费是他高考考得好,母校和政府给的奖学金。   开学之前,他从中拿了八百,给苏默买了个新手机,再偷偷包好了放到苏默床垫子下面,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看着短信,都能想象到苏默一边心疼钱,一边又特别开心的样子,他的大眼睛一定会睁得圆溜溜的,特别爱惜地轻拿轻放。   苏默现在已经不像豆芽菜了,在程淮义的严加看管下,他吃得胖了一点,身上长了点肉,看上去软乎乎的。他的眼睛圆圆的,睁大了看着你,就像小鹿斑比一样。   程淮义一边想他的样子一边笑得乐不可支,给苏默回短信:“你喜欢就好,我本来还怕你要骂我乱花钱,都不敢当面给你。”   “你本来就是乱花钱,可我什么时候骂过你了?”   “以前是没有,可是你现在多威风啊,掌握家里的经济大权,我不得小心一点。”   “切!”   苏默脸红红的,以前两人也是这样发短信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异样亲密的感觉。无论程淮义说什么,明明知道没有其他意思,他也总是脸红心跳。   苏默拍拍烧得热热的脸颊,在床上滚来滚去,开心得不得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不去想程淮义是他哥,不去想要他知道,其实悄咪咪地喜欢他,也没什么啊。   他决定给自己的心一点点微小的自由。   引溪市很大,程淮义一路问人,折腾着地铁转公交,最后到的时候都下午了。   等他报完名,坐到宿舍椅子上的时候,已经饥肠辘辘,并且一动都不想动了。他掏掏书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苹果,“科嚓科嚓”的咬了起来。这还是苏默怕他路上饿,洗干净了给他塞书包里的。   宿舍是四人间,其他舍友都有父母陪同,其中一个的妈妈正爬到上铺给儿子铺床单。   程淮义咬着苹果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自己的床铺拍了个照,给苏默发彩信。   苏默立刻回复了:“宿舍看上去很好啊,比你高中的那个铁架子床好多了。”   程淮义正把手机键盘按得吧嗒吧嗒响,有个舍友凑过来跟程淮义说话:“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程淮义抬起头,笑了一下:“嗯,我弟弟明天也要开学,我就自己来了。”   和程淮义说话的人叫魏林,听完愣了一下,还以为他爸妈要照顾弟弟所以才让他一个人来上学。他有些佩服地说:“那你很厉害呀,能一个人来上学。我本地的,爸妈还非要跟过来呢。”   程淮义笑笑:“我家也不远,就在省内,关海市的。”   等宿舍里所有人整理完,家长也都走了,程淮义才爬到自己的床上,静静地躺一会儿。   默默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也没回他短信了,程淮义想着他明天也要去报道,不知道是不是在检查暑假作业。   躺了没多久,崔立正提议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程淮义从善如流的爬起来,跟着去熟悉了一下引溪大学的食堂。   大学里的男生,很容易就熟络起来,仅仅是一起吃了顿饭,立刻就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他们每个人躺在床上,聊自己的籍贯、高中母校,聊第二天的军训,聊引溪大学的小道八卦。不知道怎么话题就扯到了班里的女生身上。   “你们注意到我们班那个邢茵茵了吗,长得可漂亮,像xxx(某个明星)。”   “真有这么好看?那我明天要好好注意一下。”   “还有那个王巧兮,那身材——咝——”   “都说大学第一任务就是谈恋爱,也不知道我们系女生多不多。”崔立正不无向往。   吴平突然点了程淮义的名:“看你们一个个馋的,看看人程淮义,就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程淮义顿时哭笑不得,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女生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在入学第一天,分清哪个是哪个的。   魏林从床上探出一个脑袋,笑得狡黠:“这你就不懂了吧,程哥一看就是有女朋友的啊!”   崔立正很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也看得出来?”   程淮义也很好奇,抬高了头,想听听魏林能说出什么。   “今天程哥一进来就低着头发短信,吃饭的时候也一直瞟手机,这肯定是女朋友啊。”魏林得意洋洋,“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程淮义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听了他这番话顿时哭笑不得:“那是我弟弟,我也没有女朋友。”   这下连吴平都起哄了:“怎么可能!谁会一直给自己弟弟发短信!”   “就是,我那个弟弟可烦人,平时看到他就想揍他一顿,谁还会给弟弟发短信。”崔立正也有个亲弟弟。   这时候,程淮义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默默,就转过去,对着墙壁接电话了。   “喂,默默。”   “哥,你吃晚饭了吗?”   “嗯,吃过了,现在躺在宿舍里呢。你在家吃的什么?”   “我喝了一个鱼汤,放了胡椒粉,特别鲜。哥,你的新学校怎么样呀?”   “很漂亮,明天哥拍照片给你看。”   ……   寝室里静悄悄的,其他几个舍友竖着耳朵听他打电话,听不到对面那位在说什么,只听得见程淮义的声音又轻又温柔。   魏林坐在床上,朝吴平和崔立正做鬼脸,夸张地做口型:“女朋友!”   崔立正和吴平互相瞅瞅,一边笑一边点头,深以为然。   苏默不知道,他哥进大学第一天就有了个叫“茉茉”的绯闻女友,此刻他正给他哥打完睡前电话,准备睡觉。   躺在床上的苏默有点不习惯,昨天程淮义还睡在他旁边,他只要转个头,就能看到他剑眉星目的脸。今天旁边就空无一人,手伸过去是凉凉的席子。这巨大的落差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索性睁开眼,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百宝箱,拿出一把塑料管,开始叠星星。   他还笑他哥是小学生的审美,其实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想要给他哥送个礼物,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班里女生都在叠的星星。   这还是上学期,班里有个叫周一云的女生向他表白,送了一罐自己叠的星星,他才知道现在表白流行送这个。   苏默没要周一云的东西,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哥,但他知道自己不喜欢那个女生,不能随便收,只是对她谢了又谢。   暑假里,苏默跑到文具店,偷偷买了一捆星星管,学着叠星星。没有人教他,他也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只能自己照着说明书上的步骤学。还得躲着他哥,不让他哥发现。   一开始还叠得丑丑的,一碰就散,现在是叠得越来越好看了,一个个小星星精细巧致。现在他的透明罐子里,已经有了一百多个各种颜色的小星星。   苏默也没想好要不要真的送给他哥,他不知道他哥会不会识破他那点小心思。只是在这种睡不着的晚上,一个人静静地叠着星星,似乎每一点思念都被注入了进去。   他想他明白了为什么表白会送这种东西,因为叠的那个人,每一次翻折都会想到他喜欢的人。叠了一千颗,那就是想了那个人一千遍,叠一万颗,就是想了那个人一万遍。   苏默的新学期没发生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个话不多成绩好的优等生。大概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开学半个月之后他们分班了。   原本一个年级七个班被拆成了六个,打乱重新排了一次。苏默没受什么影响,毕竟他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但是他晚上特意打电话去告诉程淮义。   当时程淮义正在小饭店和舍友一起喝酒。吴平生日,请他们吃饭,几个人举着酒杯闹哄哄的,都喝得有点高了。   程淮义听到手机响,顺手就接了起来:“喂,默默。”   崔立正、魏林都喝多了,听到这句“茉茉”,轰一下围了过来,一个嬉皮笑脸叫“嫂子”,一个起哄喊“弟妹”。   “去去去,”程淮义挥手把他们赶开,笑着对电话那边的苏默说,“哥在外面吃饭呢,几个同学喝多了瞎喊,是不是有点吵?”   苏默已经忘记了要和程淮义说什么了,他只听到那边有人朝他喊“嫂子”什么的,他的心一下子乱了,为什么程淮义接电话,他的同学会对着手机起这种哄?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还有谁会给程淮义打电话?   他慌张地听不清程淮义说什么,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程淮义的,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挂了电话,手里紧紧握着手机,在初秋尚不算凉的夜里,全身冷冰冰的,背上是一层细细的牛毛汗。   他茫然地眨着眼睛,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他离程淮义只有五个小时车程的距离,可是对他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虽然程淮义每天都会告诉他,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可是他的感情呢?他不会告诉他,他感情上的点点滴滴的变化。   苏默知道自己是握不住的,总有那么一天,程淮义会碰到他的那个人。那是悬在他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刺穿他。而在那把剑掉下来之前,他将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恐惧中。   只是苏默没想到,那把剑会掉的那么快。   原本程淮义和他说好了,他上大学的第一个十一假期会回家,可是临到头,程淮义突然在电话里告诉苏默,他不回来了。   苏默可怜巴巴地问他:“为什么啊?哥你有什么事儿啊?”   程淮义在电话那头笑着讲:“临时约了个人,所以这次先不回来了。下次哥找时间回家看你啊!”   约了个人?   约了个人!   约了个人……   苏默脑子一下子炸了,他想起上次程淮义的同学朝电话喊的那几嗓子,莫非他哥真的给他找了个“嫂子”?   那把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吗?   他挂了电话,腿软得站不住,倚着水池缓缓蹲了下去——他原本在水池边洗老菱,打算煮了剥好,明天等他哥回来吃。   苏默蹲在水池边,撑着头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他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来了。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站起来,开始煮老菱。   锅里放水淹没菱角,放一小撮盐,开大火煮二十分钟,然后关火,等待它自己冷却。   苏默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灶台边,看着水沸腾,看着水冷却。期间一动不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   等水冷了,把老菱捞出来,放到沥水篮里沥干水,然后坐到桌子前开始剥皮。   老菱的皮又硬,两头的角又尖。他先用菜刀从老菱中间斩开,再一个一个把菱角米剥出来。   苏默的手指剥得发烫,渐渐地发木。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剥着。夜越来越深,塑料饭盒里,一个个白白的像玉一样的菱角米可爱地堆着。当最后一个剥完,苏默的手指已经肿了。   他木着脸收拾完桌上的垃圾,把一盒菱角米盖好放到书包里,然后收拾了一套衣服塞了进去。他冷静地检查钱包,见里面还有五百块钱,觉得够了,于是也塞了进去。   他衣服也没脱,就这样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他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在“嗡嗡嗡”叫着,但他觉得自己很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程淮义不回来,他就去找他,看看他约的人是谁。   当苏默在程淮义学校门口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的时候,程淮义差点被自己绊得摔倒在大马路上。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只听他气急败坏地冲着话筒嚷:“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自己来的吗?引溪市那么大,从车站到学校,地铁转公交,你认识吗?你怎么越大越任性,一点都不听话?”   不知道苏默又说了什么,程淮义火气小了一点,对他说:“那你不要动,我马上来找你。”   他挂了电话,阮明问他:“是默默?”   “嗯,他都跑到我学校门口了,我们先去找他。”   两个人本来就在学校周边的街上逛,于是马上调转方向,向程淮义的学校走去。   当程淮义和阮明在大门口看到苏默的时候,都大吃一惊。他一脸憔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原本就白白的小脸现在白到像一张纸。   他站在学校门口,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自己的旧书包,谁走过去都抬头眼巴巴地望一眼,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可怜兮兮的。   阮明先惊讶得喊出来:“这怎么弄的?默默生病了?”   程淮义已经跑过去,把苏默的书包拿过来,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问他:“怎么就自己来了呢?脸色那么差,是晕车吗?”   苏默看到他,眼睛一亮,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哥!”   这一声“哥”喊完,两道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苏默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任性,我就是来看看你。哥你别生气。”   程淮义看苏默哭了,心疼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一把把他搂到怀里,拍着他的背:“嘘,不哭不哭,是哥错了,哥不该骂你的。”   阮明在一边看着,心里升上一股怪异的感觉。苏默已经是个一米七几的少年了,被他哥抱着,两只手紧紧搂着他哥的腰,怎么看怎么奇怪。程淮义已经心疼到去亲他的额头了,一边亲一边哄他:“默默乖,默默不哭了。”   校门口人来人往,已经有好奇的眼光看过来,阮明赶紧上前拍拍兄弟的肩:“老程,默默坐了那么久的车,肯定累了,赶紧带他去宿舍休息。”   程淮义这才回过神,牵着苏默的手,把他带回自己宿舍。   阮明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人手牵着手,苏默两只眼睛黏在程淮义身上,别扭的感觉越来越浓。   程淮义的舍友都回家了,苏默坐在程淮义的书桌前,被他按着用湿毛巾擦了个脸。揩干净的苏默这才抬头,不好意思地朝阮明笑,声音小小地和他打招呼:“阮明哥。”   阮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   程淮义倒了热水给苏默喝,苏默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喝了点开水,惨白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他放下水杯,打开书包,把一盒菱角米拿出来打开,递给程淮义:“昨晚剥好的,又干香又甜,你吃吃看。”   程淮义拖了椅子坐到苏默身边,招呼阮明也坐过来,一起吃。   程淮义一边吃一边对苏默说:“剥这个干嘛,那么麻烦,以后不要弄了。”   苏默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你不是喜欢吃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他哥,又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不回家,不是说约了人吗?”   程淮义指指阮明:“不是约了你阮明哥吗?他说想要在学校附近开个打印店。”   苏默马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是吗?”   阮明嚼着菱角米的嘴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苏默的那一眼,那个眼神,那个眼神,他心里“咯噔”一跳,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苏默,只见他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睛一直往程淮义身上转,而当程淮义看过去的时候,他又马上垂下了眼光。而程淮义似乎是一无所觉,还拣了颜色好看的菱角米,捻着喂到苏默的嘴里。   程淮义让苏默到他的床上睡一会儿,他还要和阮明继续去转一圈。他站在床头,摸摸苏默的脸,心里很舍不得。   他轻轻对苏默说:“你睡一会儿,一会儿哥回来带你去吃饭。”   苏默乖乖地“嗯”了一声,像一只小猫一样又乖又软。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程淮义听到他呼吸渐渐轻了,才朝阮明做了个手势,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程淮义和阮明走在溪大附近的街上,看谁家门面上有“转让”的字样。他看得很认真,没注意到身边阮明古怪的脸色。   阮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他问程淮义:“老程,默默几岁了?”   程淮义随口就说:“还小呢,才十四周岁。”   “哦,十四周岁啊,初二了吧?放假跑来看你,不约喜欢的女同学出去玩啊?”   程淮义听了笑起来:“我们默默还是个小孩儿呢。”   阮明听得要翻白眼了,哪个小孩儿会有那么热那么黏的眼神?他就没觉得身上要被烫出两个窟窿眼了吗?   他和程淮义这么多年朋友,有些话他是敢说的,看到他这么无知无觉,阮明只好叹口气,直说了:“那个,老程啊,默默不小了,十四五岁,正是慕少艾的年纪了,你不注意注意吗?”   程淮义停了下来,皱着眉困惑地问:“难道默默要早恋吗?”   “你自己观察观察啊,恐怕不只是早恋吧!”   阮明话中的未尽之意让程淮义心底浮上一层隐隐约约的不安。   他原本要带着苏默和阮明一起吃饭的,阮明手一挥,“算了”,回自己学校去了。   于是程淮义回到宿舍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苏默醒过来,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发现房间里只坐着他哥一个。   他抱着程淮义的枕头,口齿不清地问他:“阮明哥呢?”   “阮明先回去了,晚上就哥和你两个人吃饭。”   程淮义盯着苏默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迷迷瞪瞪地坐了一会儿,只“哦”了一声,又不动了。   程淮义看他傻不愣登的样子,心软得厉害,伸手要去抱他:“下来吗?哥带你去吃饭。”   苏默把枕头一丢,两条腿垂下来,张开双臂去搂程淮义的脖子,让他把自己从上铺直接抱下来。   程淮义把他抱下来,放到凳子上,然后蹲下来给他穿鞋。   “饿不饿啊?想吃什么?”   苏默不说话,揪着程淮义几缕头发在手指上绕圈圈。   程淮义听不到苏默的回答,抬头去看他,却见他一双眼睛里似乎盛了万千星辰,光亮璀璨。   程淮义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和他对视,心里的不安也越发扩大。   他给苏默把鞋带系好,拉着他去溪大周围的小吃街吃饭。苏默倚着他的手臂,默默跟着。程淮义不敢看他,只是握着他的手腕问他:“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苏默含含糊糊从嗓子里闷出一句:“好累啊。”   程淮义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仔细看他的脸色,果然还是有点发白。   “除了累还有哪里不舒服啊?”   “没有,就是累。”   程淮义放开苏默的手腕,改为搂着他的肩:“那我们今晚就随便吃一点,然后赶紧回去睡觉。等明天好一点了,哥再带你逛逛,吃好吃的。”   苏默靠在程淮义的肩头,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他们随便吃了一碗面后,就回程淮义寝室了,程淮义把苏默推进卫生间,给他拿自己的毛巾用,让他洗个澡就睡觉。   苏默白天睡过了,现在虽然依旧累得手脚发软,但是闭上眼没有一点困意。他穿着程淮义的T恤,闻着程淮义被子里熟悉的味道,觉得很安心。   程淮义很快也洗好了,关了灯爬到他隔壁的床上,和他头对着头。   苏默手臂撑着床铺,抬起上身,把头凑到他哥面前,有些不高兴:“哥,你睡别人的床啊?”   “没事,我和舍友说过了。”程淮义有些心慌,拿手指推推他的脑袋,把他的脸推远一点,“不是累了吗?快点睡觉。”   苏默噘着嘴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来,轻声嘟囔:“哥,我想和你睡。”   程淮义闭着眼睛不理他。   “哥——”   “哥哥——”   苏默叫的可怜兮兮,像只小奶猫一样,有种毛茸茸的可怜弱小。   程淮义被他喊得受不了了,把被子一掀,爬起来跨过床上的栏杆,黑着脸钻到了自己的被子里。   “好了,现在不许再闹了,睡觉!”   床很小很窄,两个男生睡在一起,挤得没有一点空隙。程淮义双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躺得规规矩矩。   苏默一开始还挺老实地自己躺着,几分钟之后就开始往程淮义身上挤,原本就没有空隙的两人已经完全贴到了一起。   程淮义不舒服地动了动,警告他:“好好睡啊!不要瞎动!我要掉下去了!”   苏默索性转过身,正脸对着程淮义,一只手抱着他的胳膊,一只手伸到程淮义胸前,开始撒娇:“哥哥,捏手手。”   程淮义没穿上衣,赤裸的皮肤被苏默触碰着,那一小块地方开始发烫发热,烧得他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不敢去看苏默,不敢去注意心底的不安,艰难地拎起苏默放到他胸口的手,握在手里,假装若无其事地揉捏了两下,马上放到一边:“捏好了,可以睡觉了。”   他闭上眼,装作马上要睡着的样子,却感觉到身边的苏默两只手都抱住了他的胳膊,热烘烘暖呼呼的,他一动都不敢动,觉得脖子都僵了。   苏默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小声喊他:“哥哥,抱抱我,哥哥。”   程淮义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默:“你到底要干嘛?”   黑暗里,苏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会儿,就蒙上了闪闪的光。程淮义拿手一摸,湿湿的。   程淮义顿时泄了气,摸着苏默的眼睛,声音低低的,还有点委屈:“你到底要干嘛呀?”   苏默流着泪,声音里都是自暴自弃:“程淮义,你抱抱我吧。”   程淮义心头大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默,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安,终于在迷雾重重后面清晰起来。   苏默坐起来,固执地看着他,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他可怜地祈求:“程淮义,抱抱我吧。”   程淮义摇头,一直摇头,他挤出一个艰难的笑脸:“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要哥哥抱啊?你大了,以后不能要哥哥抱了。你是大人了。”   苏默伤心地看着他,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光,足以让他看到程淮义脸上的表情,无措又害怕。   可是苏默知道一切都已经没有退路,挂着温情脉脉的幌子又骗得了谁呢?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也只不过是天、地、他还有程淮义。   天地骗不了,自己不用骗。   而程淮义,现在不是都知道了吗?   苏默抬着头,固执地抬着头,从软弱幼小里长出的倔强锋利而决绝:“不是的,程淮义,你知道不是的……”   程淮义躲闪着他的眼睛:“默默,你听哥哥说,你还小……”   苏默一边流泪一边笑:“可是你刚刚还说我长大了。”   程淮义语无伦次,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过:“是的,你是长大了,可是你还小,有些事情……对的,对于有些事情你还太小……你不明白,等你再长大一些……”   “可是如果我长大一点,还是这样想……”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你只是,只是没有什么朋友。都怪我、怪我,让你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家里,放在,放在我身上,这不好……可以改的,我们都改改……”   程淮义看着苏默伤心的脸,他一直在哭,眼泪不停流不停流,好像要流干一样。他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苏默泪眼朦胧地看着程淮义,他的声音轻到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是不会变的,我不会!”   程淮义听到了,只觉得心都痛了。一颗心又痛又沉,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晚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的,程淮义没有记忆了。他只记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脏随时要爆炸。苏默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睡着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是苏默自己说,想回去了。   程淮义嘴巴上像涂了胶水,开不了口。他原本想说,自己还没带他好好看看自己的学校呢,也没带他吃过好吃的,可是这些话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现在有点不敢和苏默说什么,也不敢看他。   程淮义把苏默送到车站,一路上一言不发。苏默自己买了车票,走的时候,想要上前抱一下他。   他刚抬起手,程淮义就像受到了惊吓,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愣在了那里。   苏默默默放下了手臂,睁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哥,那我走了。”他往上提了提自己的包,转身过了安检,没有再回头。   程淮义站在那里,想到一个月之前,也是在车站,苏默笑着送他走,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他在挥手,一次又一次,笑着朝他喊“再见”。   怎么突然一切都变了,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是弟弟。   他站在候车室外,独自一人红了眼眶。他看不到的里面,苏默把脸埋在书包里,压抑着声音,哀哀痛哭。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苏默回到家,除了给程淮义发了个“到达”的短信外,再没有其他。   他不想为难程淮义,如果程淮义觉得时间和距离的拉开能让他“改掉”爱他这件事,那么他愿意像他想的那样去做。他还小,对于感情的认知完全充满了少年的天真,他相信自己会一直一直喜欢程淮义。   可谁能说这种天真不是纯然的真挚呢?   苏默像往常一样,上学念书,放学一个人回家做饭吃饭写作业。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除了睡觉之前的电话和短信。程淮义不再每天睡觉之前给他打电话,也不再每天给他发短信,告诉他他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   程淮义现在都是星期五晚上给他打一个电话,而且常常讲着讲着,两个人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在尴尬之中互道“再见”。   一开始苏默还每天晚上都攥着手机,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一遍遍在心里描摹着一会儿说什么,如果撒个娇会不会太刻意了……可是时间过去得越久,他就越清楚的知道,除了星期五,程淮义再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   苏默也没有特别失望,他似乎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除了离开引溪的那天哭过,之后他一个人再也没哭了。哭什么呢?哭也不过是想有人关心自己、心疼自己,如果没人看、没人问,连哭都哭不出来。   在一个个没人可以等的夜里,他买了很多课外练习卷,心平气和地解题,那些方程、辅助线、电路,有效地占据了他的时间、头脑,让他可以少想一点程淮义。   可是床底下的箱子里,装星星的玻璃瓶越来越多了。原本苏默还幻想过,要送给程淮义表白的,现在彻底不用了,它们只能成为苏默自己的证物,来证明他有想程淮义,很想很想,从来没有少过一点点。   天气越来越冷,程淮义坐在他和阮明一起开的复印店里看店。开店的钱是阮明拿的,程淮义只出了一点,然后负责在没课的时候做生意,有课的时候是雇的女孩子一个人看店。阮明说这算他们一起开的,赚的钱分程淮义一半,总比他四处打工强。要是程淮义过意不去,以后攒了钱,把本金的一半还上来。   快要到期末考了,很多学生拿了笔记过来复印,程淮义忙了一上午,这才有时间停下来发呆。空调开得很足,他甚至觉得有点燥,手心里湿湿的。   前两天他买了新的羽绒服给苏默寄回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穿。教室里没有空调,一到冬天就很冷,四十分钟下来,早就冻得手脚冰凉冰凉的。苏默脚上还长冻疮,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发作,疼不疼,痒不痒?   程淮义瘫坐在椅子里想东想西的,全是关于苏默的,但是他没有勇气给苏默打电话问一问。每个星期五的固定交谈就像一场凌迟,胶着的气氛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他的弟弟对他抱着罔顾人伦的想法。   这半年来,程淮义时时刻刻都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误导了一个好好的孩子。他还记得刚刚认识苏默的时候,他小小的、软绵绵的样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无措而天真地望着他。   后来,他叫自己“哥哥”,他们同吃同住,每天都在一起。他整天想着从哪里弄钱来养活他们两个,而苏默小小年纪就开始学着管家,打理两个人的衣食住行。   他一天一天长大,可是看他的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种软绵绵的天真,他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小朋友。他本来就是个小朋友啊。   只是这个小朋友有一天突然说喜欢他,哭着说喜欢他……   不对,程淮义猛然从沉思中惊醒,默默没有说过喜欢他的话,根本没有说过,虽然他那天是哭了,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明明白白地说过,可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会一直徘徊着一句“喜欢你”?还是苏默的声音,苏默一贯的语气。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程淮义挫败地垂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期末考试之后,苏默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程淮义:“哥哥,你寒假回家吗?”   当时周边大学的学生早就回家了,程淮义的店里冷冷清清,连雇的女孩子他都已经给放假了。可是程淮义窝在没人的店里,有些支支吾吾:“那个,店里要有人看着,我走不开……”   苏默冷静地打断他的话:“那过年呢?你回家过年吗?”   程淮义不知道要怎么说,他的心很乱,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苏默。   苏默在他长长的迟疑中,逐渐崩溃,他毕竟只是个半大少年,唯一的亲人半年来对他冷冷淡淡,如果连过年都不回来,他还有家吗?   他发着抖,颤声问程淮义:“哥哥,你以后就这样,连家都不回了吗?我喜欢你这件事情就这么让你恶心害怕?厌恶到家都不要了吗?”   程淮义听着苏默急促的呼吸,一声声吞进嗓子里的呜咽,心疼得只想立刻回家,告诉他,他是自己唯一的归途,自己永远都不会不回家。   可是苏默那句“喜欢你”,硬生生扯住了他的一切冲动。就是这样,这样的一句“喜欢你”,和他脑海中时时响起来的那句一样,一样的音色,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节奏,分毫不差。   那句“喜欢你”,合着曾经无数次臆想出来的无数句“喜欢你”,茫茫然如夜鸟投林,呼啦啦飞过来一大片,铺天盖地地遮住了他的心,上空一片黑色,让他知道自己果然不无辜。   程淮义决定了,他不能回去,不是因为苏默,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心。苏默还那么小,而他已经成年了,他才是该负责的那个。不谈人伦,光是两个男孩子,要在一起,将面对什么,苏默不知道,他不能装不知道。   他不能在苏默这么小的时候,就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少年人的喜欢如天上的云,瞬息万变,总有一天,他会忘记今天流着泪说“喜欢你”的心情。   程淮义闭上眼,掩住痛苦的目光,他听到自己冷酷地回答苏默:“不行,哥哥没有时间,不能回去。”   电话那头,苏默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像濒死之人挣扎着生的可能,最后,他听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微不可闻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哥哥。”   这是一个凄寒的除夕夜。   苏默独自对着一桌子的菜发呆。面前的米饭已经不冒热气了,他冻得红肿胀痛的手还捧着冰凉的饭碗不肯放下。   他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微小的希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也渐渐趋近于泯灭。   没有空调的房间格外的冷,他的双脚早就已经冻得发麻没有知觉,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更冷。程淮义真的说到做到,最终没有回来和他一起过年。   在这个人人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只有苏默守着一室的寂寥。他就这么静静坐着,身影在窗户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凄清的影子。   终于,时钟指向了十二点,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同一瞬间,大街小巷各个角落响起了炮仗、烟花的炸裂声。这条老旧的小街上,每家每户都有人欢呼雀跃,“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默似乎被外面的热闹吸引,他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扶着桌子站起来,挪到窗户前。他推开窗子,凌冽的寒风带着硝烟的味道卷了进来。这种散布在空气中的依稀热闹,让他想起了他和程淮义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这样一个湿冷湿冷的冬夜,程淮义带着一身的寒气推门进来,抱住他,承诺永远不会走。   那个时候的苏默还很矮,只能踮着脚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烟花,如今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他也早长高到不需要扒着窗框了,可是当初承诺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嘭啪——”   一朵烟花在他的正上空炸开,金色的礼花映亮了漆黑的夜幕,流光溢彩,又散成漫天火花簌落落流下来。一朵坠落一朵升高,明明灭灭,刹那芳华。   苏默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火光,远处的街道上依稀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喊声,这一夜应该有很多人都觉得幸福美满吧。在所有人都幸福美满的时候,他觉得更加的寂寞。   苏默将手拢到嘴边,用尽力气朝夜空大喊:“啊啊啊——新年快乐——”   对面高楼里有小孩子听到了他的喊声,也伸出脑袋学着他大叫:“哦哦哦——新年快乐——”   于是这条街上的人家,好几个人来疯似的,跟着“啊啊啊”地喊,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是快乐。   “砰砰砰”的爆竹声,混着大人小孩的“新年快乐”的喊声,在夜空里飘飘摇摇朝远方飞去。   苏默喊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笑着大叫:   “哥——新年快乐——”   “程淮义——新年快乐——”   ……   也不知道那个没有回家的人,有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他的祝福里,是快乐,快乐,快乐。   新的一年里,苏默快乐,程淮义快乐,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大家都要快乐。   炮竹声渐隐渐悄,这个夜终于渐渐安静,整座城市陷入睡眠。苏默也将窗户关上,关掉了灯,一切都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角落的阴影里转出一个人影,他手脚不甚灵活地蹭到苏默家的窗户边,靠着窗棂一动不动。   长时间站在户外的冷空气里,程淮义周身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他将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近乎无声地喃喃:“默默,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还在,永远在。      因为除夕夜站在冷风刺骨的街头太久,程淮义毫不意外地生病了。整个正月都是在咳嗽声里度过。   “咳——咳——”他捂着嘴把泡面盒子拿出去扔掉。   泡面的滋味令人厌倦,但也没什么其他的可以吃。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人人都回家过年了,大学城周边几乎成为了一座空城。留下来的人偶尔出现在街头,仿佛游荡在鬼蜮里的游魂。   有家不能回的人,不是游魂又是什么呢?   程淮义不敢让苏默知道自己生病了,连每周五例行的电话也不打了。他给苏默卡上打了钱,发短信让他自己买东西。苏默没有回,他心虚得不敢再问。   问什么呢,问他是不是伤心难过了吗?问他是不是不想再理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哥哥了吗?答案他自己都知道。   于是一天一天拖下去,程淮义不主动问,苏默也不主动说,原本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似乎在时间的洪流中,越走越远。   苏默比以往更为沉默,在其他同学打打闹闹、意气风发的年纪,他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几乎不再主动和别人说话。   在学校里,他就像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一样,揣着满腹心事,静静地独自在角落里倦怠。等待让人疲倦,不管是等待未知的归期,还是等待明天的到来。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程淮义的咳嗽声也渐渐少了,原本担心他感冒转肺炎的阮明,看着他这几天好看起来的脸色,吁了一口气。   复印店里,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盘这个月的账。听到程淮义偶尔三两声的咳嗽声,阮明有些无奈地抱怨:“你到底什么毛病,死活不肯去医院?也幸好没生什么大病,不然我怎么和小默默交待?”   听到“默默”两个字,原本面无表情地程淮义眉头皱了起来,手中的笔一滑,在纸上划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阮明握着鼠标,假装在电脑上点来点去,两只眼睛却悄悄地盯着他的脸:“你不会打算就这么一直装死吧?”   程淮义烦躁地胡乱按着手机键盘:“什么装死?我给他发短信,他都没有回。”   “没有回,你可以打电话的呀!”阮明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能在大年三十的寒风里,站在家门口一夜,就为了默默陪着苏默过年,却不敢给苏默打个电话,自己在这里天天愁眉苦脸,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病?   程淮义眉头拧得紧紧的,手机在手里颠来颠去就是不打。   “你不打我打!”阮明拿起自己的手机就拨号,斜眼看程淮义,见他低着头黑着脸不说话,却一点都没有阻止,也没有走开的意思。   “切!”阮明翻了个白眼,口是心非的男人。   可是长长的“嘟——嘟——”音之后,是机械的“无人接听”。打了几次都是这样。   “奇怪,没人吗?”阮明疑惑地望向程淮义,程淮义早已经抬起了头,双眼炯炯地望着他。   “才九点多啊,不会睡了吧?”阮明有些尴尬地笑,“不会是不想接我电话吧?”   程淮义心神不宁地摇头:“不会的,默默怎么会不接你的电话?他不会这样的。”   程淮义回自己宿舍后,一直试着打苏默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最后可能是打没电了,手机关机了。程淮义心里慌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索性躲在宿舍阳台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到第二天早上,他的脚下是一堆的烟头,整个脸都蜡黄了。   最早起床的魏林到阳台上收衣服,被程淮义吓了一跳,他看着眼窝凹陷的程淮义,吃惊地问他:“程哥,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已经开春了,但晚上的气温还是很低,程淮义虽然穿了羽绒服,但在阳台上站了一晚上,整个脑子都冻得木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魏林问了什么。   他两手狠狠搓了把脸,一脸颓唐的叮嘱魏林:“你帮我向导员请个假,就说我生病去医院了。我现在要回趟家。”   他毫不理会魏林在后面追着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拿起自己的钱包和手机,转身就走。   魏林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再也没有听到程哥和“茉茉”打电话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程淮义坐着大巴,一路太阳穴都要痛到炸裂了。他在路上还是不停给苏默打电话,可是一直是关机、关机。   他的心越来越慌,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苏默会从晚上开始就不接电话。默默很乖的,从来不在外面玩,更不会在外面过夜。就算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可是怎么会不接阮明的电话呢?   程淮义心里七上八下,他想不到苏默会出什么事,也许他只是手机丢了而已,可是程淮义没办法冷静下来。   他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去制造那些隔阂和生疏,难道那些狗屁不通的冷落真的能打消苏默的迷惘吗?   明明是自己的心有阴暗贪欲,怕自己失控失控、怕背上引诱未成年、引诱弟弟的罪名,才不敢碰触他。却美其名曰是为了苏默好。真的为了他好,怎么舍得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不闻不问?   “程淮义啊程淮义,你不过是个伪君子!”他捏着手机,沮丧地把头抵在前面的椅背上。   程淮义回到家,家里果然没有人。他四处翻了一下,没有剩菜剩饭,也没有菜蔬,热水瓶里的水是冷的,苏默应该是昨晚就没有回来。他在苏默的枕头底下翻到了他的手机,已经没有电了。   程淮义转了两圈,稳住有些散乱的呼吸,给苏默的班主任打电话。   “苏默啊,他请了假呀,他爸爸过来带走他的,听说是去市里看他的妹妹,他妹妹好像生了血液上的病。”   “老师,哪所医院?”   苏默和程淮义上的是同一所初中,他的班主任也教过程淮义。程淮义以前成绩好,老师都喜欢他。班主任听到程淮义连声音都抖了,连忙安慰他:“是不是苏默没告诉你?你别急,他们去了二院。对了,他爸爸当时还给我留了电话,我发给你。”   程淮义抖着手打开短信,照着上面的数字拨过去。他完全没想到莫学闻这个人还会出现,他早就忘记了苏默还有个亲生父亲活在这个世上,苏默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的。   可是这个人突然出现要干嘛?要带走默默吗?他的女儿生了病,为什么要苏默去看?   程淮义心里乱糟糟的,电话一接通,他却立刻冷静了下来:“你好,请问是莫先生吗?”   “是的,您哪位?”   “我是苏默的哥哥,请问你把我弟弟带到哪里去了?!”   莫学闻正站在苏默的身边,他听到是苏默的哥哥,眼光快速地扫了一下苏默,正准备说“你打错了”,苏默转过头,敏感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我听到了我哥的声音,是我哥吗?”   他抬起下巴,大大方方地向莫学闻伸出手,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   苏默把手机放到耳边,就听到对面已经绷不住的程淮义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人渣,到底把我弟弟弄到哪里去了?”   苏默听着程淮义的声音,眼圈红了:“哥哥,我在市里呀。”   程淮义顿住了,几秒钟后,他放轻了声音,软软地哄他:“默默,你在市里哪里呀,哥哥来找你好不好?哥哥回家看不到你,已经急死了。”   苏默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我在关海二院的二楼检验科。”   “我马上来,你不要怕,哥哥马上去找你。”   莫学闻看着苏默坐到医院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不停擦眼泪,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孩子这些天抽血、做检查,从来没哭过,可是接了个电话,就开始不停哭、不停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他看到自己的时候,神色一动都不动。当他告诉自己是他的亲生父亲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冷漠的一句:“哦,你有什么事儿?”   程淮义打车到了市二院,跑到二楼的时候,就看到苏默坐在走廊里,一张小脸哭得红通通、皱巴巴。他跑过去,不顾旁边站了什么人,一把将他抱在自己怀里,紧紧搂住,再也不肯松开了。   苏默有些迟疑地将手环上他的腰,仰着脸,可怜巴巴地叫:“哥哥。”   程淮义心疼地亲亲他的额头:“哥哥带你回家。”   莫学闻原本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这个时候有些心急地凑了过来:“你不能带苏默走。”   程淮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球,胡子拉碴,名校生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滚!”   莫学闻脸色立刻变了,忍了又忍,换了一副好声气:“这位同学,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的……”   苏默从程淮义怀里钻出来,抢在程淮义前头,冷冷看着莫学闻,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软弱的神情了,他高高昂着头,又酷又骄傲:“你不用说什么废话,我答应你的事情是不会变的,但是现在我要和我哥去宾馆休息一下,剩下来的检查明天做。”   他伸手问莫学闻拿房卡,莫学闻不想给,还想哀求两句:“医生都约好了……再改期……依依她等不起啊……”   苏默看着他的眼神,掺着冰碴子,声音轻轻的、凉凉的:“等不了?那就是她的命不好。”   莫学闻被他的眼神冰地一哆嗦,咬咬牙,把房卡掏给他了。   程淮义搂着苏默的肩膀不放,一路几乎是半抱着的姿势进了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   一进房间,他就揪着苏默的胳膊,把他压在了门上:“你答应他什么了?”   苏默看着程淮义紧张的样子,抿着嘴笑了,之前的委屈伤心似乎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程淮义,声音软软的:“我的手臂好痛啊!”   程淮义紧张地放开他的胳膊,轻轻把它抬起来,想要看看自己哪里弄痛他了,却在他的手肘处,看到两个新鲜的针眼。   程淮义握着苏默的手臂,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带你抽血?他想干嘛?抽你的血给他那个得病的女儿?”   苏默现在不怕他的臭脸,当程淮义在医院的走廊上,旁若无人地亲他的时候,他就知道程淮义在乎他,在乎的要命。   他用手指骚骚程淮义下巴上冒出来的胡渣,笑眯眯地表扬他:“哥你真聪明。”   “我不许,我们现在就走。”程淮义一身戾气,要是莫学闻在他面前,他不保证可以不酿成流血事件。   苏默抱着程淮义不肯走:“哥,我都答应他了。”   “答应什么了?我不知道就不算。”程淮义气极反笑,莫学闻趁他不在就来拐带他的默默,也不知道给他许了什么好处。   他揪了揪苏默的耳朵,心微微一颤,赶紧放开手,假装镇定:“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苏默推着程淮义坐到酒店的床上,自己蹲下来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干嘛呀,就是怕自己以后想起来会后悔。”   “我以前也想过,看到那个人会不会很恨他,可是当那个人真的来找我,我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苏默抬起头,迷惘地看着程淮义,“真的,就是一个陌生人,什么感觉都没有。别说恨他了,我连姆妈的样子都快记不得了,我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程淮义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声音轻轻的:“不是的,当然不是的,你那个时候才多大呀,当然记不得了。”   苏默微弱地笑了一下:“也可能我过得挺好的,我还有你呢,所以不恨他。如果我现在过得很惨,说不定早就恨死他了。”   程淮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恨就不恨吧,没有必要非找一个人恨着过,我们自己过自己的。但我还是不同意,他女儿得了血液病,他们要你的什么?血液?骨髓?无论他们想从你身上拿走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苏默被程淮义抱起来,坐到他的身边,“我做过配型了,配型结果全相合,我是可以救她的。”   苏默看着程淮义,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我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如果我不救她,这个小姑娘死了,以后我会不会后悔。我怎么着都得活个八九十岁吧,我现在才十五,以后的七十多年里,我都得想着本来有个人是可以不死的,结果我不肯救她,她死掉了。”   苏默强调:“这太难受了,我就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   程淮义抱着苏默,久久说不出话,苏默比他想的要成熟得多。最后他只能妥协:“那我要先和医生谈一谈,了解些情况才能同意。”   最后,苏默的体检是程淮义陪着做的。他虎视眈眈地盯着莫学闻和他的妻子,不允许他们稍微靠近一些苏默。   苏默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微微偏过头偷偷地笑。   苏默的各项指征很好,可以作为合格的捐献者。但是程淮义和医生谈过以后,和莫学闻爆发了冲突。   莫学闻希望苏默可以捐献骨髓,但是程淮义只允许苏默捐献造血干细胞。   莫学闻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情绪激动:“他们是亲兄妹啊!明明可以做骨髓移植的!”   他揪着程淮义的衣服:“你说吧,要多少钱你们才肯捐骨髓?”   程淮义厌恶地推开莫学闻,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冲了出来:“亲兄妹?他们算哪门子的亲兄妹?苏默姓的是苏,你女儿姓的是莫吧?你女儿的命是命,苏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苏禾怎么死的?苏稻怎么死的?苏默的外婆怎么死的?你不记得了吗?要不要我一件件一桩桩重新帮你回忆回忆?”   程淮义拍拍被莫学闻扯皱的衣襟:“我们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和陌生人一样,捐献造血干细胞。而且这也已经让默默承受了额外的痛苦。”   他转身出去看苏默,冷冷地留下一句:“你应该庆幸苏默没有继承你的基因,而是更像苏家人,心地善良。”   真正移植的日期在半个月以后,程淮义回学校请了假,专门来陪苏默。这两个星期他一直奔波在关海和引溪之间,脸都瘦了一圈。   苏默打了动员针,觉得浑身发热、酸痛,恹恹的哪里都不想去,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程淮义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爬上去,将苏默抱在自己怀里。   苏默软软地勾着他的手指,上次程淮义走得匆匆忙忙,他原本还有很多话想问问他,但现在他觉得有些话问不问都不重要了。程淮义的怀里暖暖的,很安全很舒服,他渐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打了四天动员针之后开始正式采集。程淮义陪着苏默进了病房。这几天他看着苏默手臂上的针眼越来越多,已经心疼得不行,当苏默两个手臂都被扎上针,一个往外抽血,一个往里输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在抽搐。   苏默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还一直朝程淮义笑。程淮义忍不住轻轻戳一下他的脸,无奈又心疼:“还笑,还笑!你傻笑什么呀?”   “笑你的脸,皱起来真丑。”   苏默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尴尬地发现自己想去嘘嘘。但是采集过程不能动,他只能憋着。   一开始他还能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嘘嘘的念头,可是到后来,膀胱越来越涨,他觉得自己随时要出丑了!   程淮义看他很久没说话,眼光都直了,有点担心地问他:“哪里不舒服啊?告诉哥哥。”   苏默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顶着,就是不肯说。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差点哭了出来:“好急,好急,要出来了!”   程淮义楞了一下,居然心领神会,从床底下拎出尿壶,帮苏默把小唧唧拿出来,解决了决堤的问题。   苏默羞耻地看着程淮义把他软乎乎的小唧唧塞回去,还贴心地给他调整了一下位置,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他不敢再看,眼睛慌乱地四处乱扫,扫到程淮义脸上的时候,心里“噗通”跳了一下,程淮义一脸可疑的红晕。   程淮义出去洗了个手,洗了挺长时间,回来时依然脸红红的,苏默能闻到他身上烟草的味道。   他坐到苏默病床边的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病房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个小时后,采集终于结束,苏默觉得特别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程淮义抱着他出的医院。他拒绝了莫学闻让他们休息一晚的邀请,警告他以后别再来找苏默了,他们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对于结果并不关心。   出租车上,程淮义抱着苏默,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着他:“快到家了,我们回自己家,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苏默疲惫地点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是被自己的肚子给叫醒的。睁开眼睛,是自己最熟悉的有些发黑的屋顶。他转个头,就看到程淮义忙碌的背影。屋子里有暖洋洋的香味,苏默嗅嗅鼻子,闻出来是鸡汤的味道。   程淮义没有发现苏默醒了,他半卷着袖子在灶台上切着什么东西。旁边的汤锅水汽氤氲,将整个屋子熏得暖暖的,也让他的后背看上去朦朦胧胧的。   苏默从被子里冒出一个脑袋,眨巴着黑眼睛偷偷看他的背影,他觉得他哥又高又帅,哪哪都好看,连后脑勺都特别圆。他捂着嘴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   程淮义听到声音,回过头就看到苏默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张傻乎乎的笑脸,他随手在围裙上擦干手,走过来摸摸他的头,一脸心疼地问他:“有没有舒服一点?”   苏默有点脸红,他觉得他哥现在对他特别温柔,他不好意思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发红的脸皮,小声嘟囔:“其实也没哪里不舒服啦。”   程淮义的手一下一下捋着他的头发:“都抽了那么多血……”   苏默沉默了下来,抓着程淮义的手闷闷地不说话。一会儿之后,他声音低落地说:“我去看过那个女孩子一眼,还是个小孩儿呢,虽然他爸是个坏人,但还是希望她可以快点好起来吧。”   程淮义坐到床沿,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你自己都说了生死有命,你帮过了,其他的就算了。”   苏默从程淮义的怀里挣出来,睁着一双碧波荡漾的眼睛,很温柔地看着程淮义:“我就是觉得生命特别脆弱,死亡随时都可以来临,它才不管你是个孩子还是老人。姆妈死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明白什么是意外,什么是死亡,只知道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随着时间过去越久,我越来越明白了,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是我们每个人的终点。但它对于个体来说,是随机的,你永远不知道它来临的时候,会是什么时候,你在做什么。”   程淮义很吃惊,他不知道苏默这么小,怎么会想这些。他有些不知所措:“你想这些干什么啊?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啊?我都不知道……”   苏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容里有超脱年龄的早熟:“你为什么要觉得这些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去想呢,年纪小的人就不会去思考这些吗?我只是年纪小一点,可是年纪小的人又不会比年纪大的人缺少一部分大脑或者感情。”   苏默垂下了头,伸手小心翼翼地摸摸程淮义的膝盖,再抬起头时,眼睛里有细细碎碎的泪光:“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喜欢是一件怎样的事情,所以故意不理我,觉得时间久了我就忘了对不对?可是年纪小,怎么就不能明白什么是喜欢了呢?我是比你小了一点,可我又不是脑子缺了一点,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呢?”   苏默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掉在了程淮义手背上,程淮义似乎被烫到一样,从手背痛到了心里。   他想去抱抱苏默,想要哄哄他,可是苏默推开他,倔强地看着他:“我们谁知道自己的终点在什么时候呢?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还……”   “闭嘴!”程淮义气得堵住了苏默的嘴,这个小孩子真是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什么叫他知道他明天怎样?他明天能怎样?他明天就送他去学校考月考!   程淮义被苏默几句话说得心惊肉跳,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可是这个小孩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泪鼻涕都糊到了他捂着他嘴的手上,程淮义又一点都气不起来了。   程淮义想自己和他生什么气呢,本来就是自己不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面。   他放开捂着苏默的手,去给他拿毛巾擦脸。苏默还撇着脑袋,躲着他拿毛巾的手:“脏死了,不要拿我的毛巾擦。”   程淮义没办法,只好拿自己的毛巾给他揩一脸的眼泪鼻涕糊糊。   苏默擦得干干净净的,程淮义要抱他坐到桌子边去喝汤。他不愿意,揪着程淮义的胳膊不肯让他抱。他哼哼唧唧地问程淮义:“就这样啊?还没说完呢!不说了啊?”   程淮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深的,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把他强制抱在怀里,放到桌子边:“说什么啊,你还这么小呢。”   他给苏默盛了炖好的老母鸡山药汤,让他慢慢喝。   苏默一边舀炖得烂烂的山药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他:“那什么时候就不算小了啊?”   “十八岁吧,等你十八岁了再说。”   苏默腮帮子鼓鼓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伺候着苏默吃完了饭,程淮义给他烧了开水,让他自己擦一擦。他摸了一包烟,出门躲墙根抽烟去了。   苏默看着他带上了门,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他自己在水池边拿洗脸盆兑了温水,脱了衣服用湿毛巾擦了擦。早春的夜还是冷得很,苏默觉得皮肤上颤栗着起了整片的鸡皮疙瘩。他哆哆嗦嗦抹了一遍,赶紧跳进了被窝里。   等程淮义抽完烟进来,苏默已经乖乖地躺着了。程淮义给他把被子掖好,自己脱了毛衣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苏默转过来看他:“哥你不洗澡吗?”   程淮义在被窝里拽秋衣的手又停了下来:“我昨天洗过了,明天去学校再洗好了,方便一点。”   他抬手将苏默往下塞塞,穿着秋衣秋裤,把被子都卷在身上,伸手关了灯:“快睡。”   黑暗里,苏默老老实实地躺了一会儿,又开始不安分。他把手从自己被窝里拿出来,伸到程淮义的被子里,小心地握住他的胳膊。   程淮义秉着呼吸,没有动。苏默于是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滑,最后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黏黏的,拖着娇娇的尾音:“哥哥,我还有三年才十八岁呢,太久太久啦。”   程淮义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不肯理他。   苏默摸着程淮义的手腕,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也没说虚岁实岁啊,其实两年以后我就十八虚岁了呢。”   程淮义悄悄翘起了嘴角,反手握住了苏默的手。   程淮义没在家里呆两天就被苏默赶回学校了。他确实也要赶课业,还要看店,没有更多时间陪他了,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这次回学校以后,和程淮义走得近的人都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不再像之前一段时间那样情绪消沉,而是放松了许多,常常对着手机一脸笑嘻嘻的。   他的舍友感受最明显,每天晚上他们在宿舍聊天吹牛,程淮义总是自己躲在阳台上打电话,一打半个多小时、一个小时。   魏林就和崔正义嘀咕:程哥一定是和女朋友和好了,你看他每天笑得春心荡漾的。   程淮义倒没觉得自己和苏默之间有什么变化,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像一个哥哥关心弟弟一样,关心着默默。他说了要等苏默长大了再说,就真的是等他长大。   他总觉得默默现在还太小,现在就让他认定下来,就像自己在欺负他一样。最起码也要等默默再大一些,再想清楚一些,那么他想要什么样的关系,自己总是会答应他的。   程淮义不自觉地笑了,他的默默想要什么自己会不给呢?   夏天很快来了,程淮义在引溪租了一个房子,把苏默接过来过暑假。   虽然是月租房,但也空调热水器一应俱全。程淮义早早就打扫过,弄得干干净净的。买了新的床单和被罩,都是苏默喜欢的深蓝浅蓝,将房间布置得清清爽爽。   苏默自己坐大巴到了引溪车站,一出出站口就看到等在外面的程淮义。程淮义高高瘦瘦的,整个人清隽又斯文,站在人群里特别显眼。苏默高高兴兴跑过去,猛地往他哥身上一扑——   “哎呦!抱不动了,抱不动了!”程淮义揽着怀里的大宝贝,往后退了好几步。苏默又长高了一点,虽然还是比他哥矮,但也要有一米七八了。   “老哥哥!”苏默笑得甜甜的,这么大了还装大舌头撒娇。   程淮义假装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哥哥就哥哥,怎么还多个‘老’字啊?”   苏默搂着程淮义的脖子不撒手:“因为‘老’哥哥才抱不动呀!”   “行了吧你,‘小’弟弟!”程淮义想帮他把书包拿下来自己背,却见他脸突然变得红通通的,往一边躲躲闪闪。他奇怪地问苏默;“怎么了?”   苏默大眼睛又羞又怯地剜了他一眼,把书包抱在自己怀里,抿着嘴要笑不笑地溜溜达达走了。   程淮义跟在后面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是苏默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他一进门就不停感叹:“这也太好了吧?”   程淮义有些心酸,这不过是设施稍微齐全点的一间公寓,就让他的默默这样羡慕。他拉着苏默坐到沙发上:“哥以后也会赚钱买这样的房子的,比这个更大更漂亮。”   苏默踮着脚,屁股在沙发上弹了两下,咧着嘴“咯咯咯”笑个不停。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程淮义:“哥哥,我这样是不是特别土,特别没见过世面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是抑制不住地笑,大眼睛看看空调、看看大屏幕的电视机,看看程淮义特意买了插在桌子上的鲜花,觉得自己都要看不过来了。   程淮义捏捏他的脸,宝贝地笑:“是特别土,跟他哥一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引溪,没坐过地铁,偷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别人是怎么买票、刷票的,然后假装气定神闲地往里走。   结果一开始没注意看别人地铁币投的是哪一个口,轮到他了,几次都没塞对,还是地铁站的工作人员过来看了,指给他看到底是哪一个口。   苏默不知道程淮义已经在心里觉得他们是一对土鳖和王八,特别配。他站起来四处看看,发现居然有两个房间。他有些不高兴地转头问程淮义:“你不和我睡一起吗?”   程淮义跟在他后面,有些不好意思,他租房子的时候,是特意找的两居室。不管怎样,他都是个正常的成年人,心里有点龌龊的想法,也是难以避免的。但要他老老实实告诉苏默,他是为了防止一时冲动擦枪走火,那也太羞耻了。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告诉苏默:“你都那么大了,该一个人睡了。谁家小孩儿十五六了还和哥哥一起睡的?”   苏默嫌弃地撇过脸嘀咕:“跟你说正经事的时候就说我还小,现在就是我那么大啦?想什么不正经的呢?”   他嘀咕的声音并没有压着,程淮义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老脸一红。   他转移话题,把苏默推到浴室里,让他洗个澡,把一身的汗冲一冲。   “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他教苏默怎么用热水器,“毛巾都是新的,这个和这个是给你的。”   浴室里,牙刷杯子毛巾都是成双成对的,苏默这才表示满意。他洗完澡,换上程淮义给他买的新的家居服,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扑通”跳上了自己的床,滚来滚去,开心极了。   “真是个小孩子。”程淮义无奈地找出吹风机给他吹脑袋,苏默乖乖地坐着,任他拨弄自己柔软的头发。   暑假打印店没有什么生意了,程淮义跟了个学长做项目。虽然接了苏默过来,但还是早出晚归的,没有太多时间陪他。他总觉得有点愧疚。   苏默倒不觉得有什么,他很快把附近的超市菜场摸熟了,每天在家做做饭,等他哥回来吃。而且程淮义把复印店的钥匙给了他,他可以常常自己过去玩电脑,苏默新学会的一项技能就是上网。   程淮义帮苏默申请了qq号,只加了一个人,就是他自己。只要苏默去复印店上网,就会把qq挂上去。如果程淮义有空的话,会和他说几句,没空苏默也不主动戳他。   苏默学会上网以后,自己在网上搜索了很多相关的讯息,他渐渐对自己有了更多更清晰的认识,原来自己是属于同性恋这个群体的,并且这个群体在大众眼中并不正常。   很多人觉得他这样的人“有病”“恶心”,可是苏默看看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娘娘腔”或者“变态”什么的。如果他不告诉别人他喜欢程淮义,谁能看得出他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他看完《蓝宇》之后,狠狠哭了一场,回到家眼皮还有点肿。   这天程淮义居然早早回家了,他一进门就发现苏默不太对。他把苏默拎过来,问他眼睛怎么了。   苏默情绪还有点低落,靠过来抱着程淮义的脖子,声音闷闷的:“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喜欢你的。”   程淮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办法招架苏默突然冒出来的甜言蜜语。   他无言地紧紧抱住了苏默,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他,抬起他的头,温和地问他:“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   苏默噘着嘴,不太开心:“我不想别人说你是变态。”   程淮义愣了愣:“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苏默摇头:“没有,我就是不想因为我喜欢你,让你被人说闲话。”   程淮义明白了,这个小朋友永远为他着想,怕他被人诟病。他心里又酸又软,揉揉他肉肉的耳垂,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不怕,反正我们家就你和我两个人,又不用向谁交待。别人说我什么我又听不见,我也不在意。”   苏默抵着他的额头静静靠了一会儿,突然像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这么说,哥哥你也喜欢我咯?”   程淮义马上板起了脸:“你这是套话吗?不是说好了要等你长大才说这件事的吗?”   苏默第一次觉得他哥真是讨厌,他有点小小的生气,把脸扭过去不要理他了。   程淮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手臂紧紧搂着苏默,没有放开的意思。他想到还有几天默默就要开学了,就很舍不得。他看着默默气呼呼的小脸,心里软软的,自己能和这个小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还干嘛让他生气呢?   他抓着苏默的一只手轻轻地捏,好声好气地哄他:“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超市,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我不要。”苏默对着他哥,连生气都是软软的,他鼓着腮帮子摇头,像一只小河豚。   程淮义越看他越觉得这只小河豚好可爱呀,忍不住用两只手拍他的脸,“噗”,苏默一口口水全喷到了程淮义脸上。   “哈哈哈!自作自受!”苏默看着程淮义抬起胳膊拼命擦脸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亮,软倒在程淮义身上。   “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的口水?”程淮义一个胳膊捞住他,另一只手捞起苏默T恤的下摆,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还给你!”   两个人于是你抓我、我挠你,在沙发上闹成一团。   暑假过去,苏默走的时候,收拾出了三个包,程淮义恨不得什么都给他买新的。最后还是苏默按住他,不许他再给自己买东西了。   “你赚钱也不是很容易,给我买这些干嘛?衣服、鞋子我很快就穿不上啦。”   程淮义摸摸他的头:“你大了,别老穿哥哥的旧衣服,要被人笑的。”   苏默皱皱鼻子,哼哼了起来:“你确定我长大了噢?”   这几天他们一直就“苏默到底算不算长大了”展开激烈的讨论。苏默总想和他讨价还价,他觉得十八岁真的太远太远了,要再等一千多个日夜呢。   程淮义不理他故意抓话柄的行为,拎起箱子和书包,和他一起坐大巴回家。   苏默开学就初三了,程淮义不能回家照顾他,只好和邻居张阿姨商量,让苏默每天去她家吃饭,每个月给张阿姨八百块钱的伙食费。   苏默再心疼钱,这个时候也只能这样了,他想考程淮义的母校,要更加用功念书了。   长大看上去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却总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到来。   初三一年在题海中倏忽而过,眨眼间苏默就毕业了。他褪去了些许青涩,慢慢有了些大人的样子。他长得高,胳膊腿开始附上层薄薄的肌肉,充满了年轻的力量。程淮义有时候看着他,都能听到他身上时间流淌的叮咚声。   他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关海一中,身边优秀的同学一下子多了太多,他并没有程淮义的天赋,随随便便就能考前几名,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学习上,才能保持一个不错的名次。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程淮义,在学校的食堂里,在操场边的球场上,这些都是程淮义曾经待过的地方。他还想考程淮义的大学,想成为像程淮义一样的人。   他把这些想法都和程淮义说了,程淮义发了个“……”过来,苏默给他回了个“( ̄3 ̄)”,程淮义又回他“(?Д?)”,两人你来我往,用标点符号聊了一段毫无意义的天。   苏默第一次觉得他哥真是讨厌,早一点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又有什么关系?他有点小小的生气,把脸扭过去不要理他了。   程淮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手臂紧紧搂着苏默,没有放开的意思。他想到还有几天默默就要开学了,就很舍不得。他看着默默气呼呼的小脸,心里软软的,自己能和这个小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还干嘛让他生气呢?   他抓着苏默的一只手轻轻地捏,好声好气地哄他:“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超市,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我不要。”苏默对着他哥,连生气都是软软的,他鼓着腮帮子摇头,像一只气咻咻的小河豚。   程淮义越看他越觉得这只小河豚好可爱呀,忍不住抬起两只手拍他的脸,“噗”,河豚炸了开来,苏默一口口水全喷到了程淮义脸上。   “哈哈哈!自作自受!”苏默看着程淮义抬起胳膊一个劲擦脸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软倒在程淮义身上。   “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的口水?”程淮义一只手捉住他,另一只手捞起他的T恤下摆,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还给你!”   程淮义闹完抬起头,才发现苏默不笑了,小脸红红的,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无措羞涩地望着他。他的两只手捂着自己软软的、白白的肚皮,纤长的手指间漏出的一点滑腻,像上好的玉,泛着温润的光泽。   程淮义慌张地移开眼光,讪讪地帮苏默把T恤拉好。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似乎瞬间开满了荆棘,每说一个字,都刺痛撕裂着。   他的声音喑哑而艰难:“对不起。”   突然,他感觉到一个湿润的吻落在他的脸颊,像初春的花瓣,轻轻拂过,还没来得及感受,就飘走了。   程淮义抬起头,眼前是苏默羞涩的笑,他的目光热烈而纯真,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软软地说:“好啦,不闹了。”   看着苏默走进厨房的背影,程淮义觉得怀中空空如也,隐隐有种怅然若失的遗憾。      暑假过去,苏默走的时候,收拾出了三个包,程淮义恨不得什么都给他买新的。最后还是苏默按住他,不许他再给自己买东西了。   “你赚钱也不是很容易,给我买这些干嘛?衣服、鞋子我很快就穿不上啦。”   程淮义摸摸他的头:“你大了,别老穿哥哥的旧衣服,要被人笑的。”   苏默皱皱鼻子,哼哼了起来:“你确定我长大了噢?”   这几天他们一直就“苏默到底算不算长大了”展开激烈的讨论。苏默总想和他讨价还价,他觉得十八岁真的太远太远了,要再等一千多个日夜呢。   程淮义不理他故意抓话柄的行为,拎起箱子和书包,和他一起坐大巴回家。   苏默开学就初三了,程淮义不能回家照顾他,只好和邻居张阿姨商量,让苏默每天去她家吃饭,每个月给张阿姨八百块钱的伙食费。   苏默再心疼钱,这个时候也只能这样了,他想考程淮义的母校,要更加用功念书了。   长大看上去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却总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到来。   初三一年在题海中倏忽而过,眨眼间苏默就毕业了。他褪去了些许青涩,慢慢有了些大人的样子。他长得高,胳膊腿开始附上层薄薄的肌肉,充满了年轻的力量。程淮义有时候看着他,都能听到他身上时间流淌的叮咚声。   他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关海一中,身边优秀的同学一下子多了太多,他并没有程淮义的天赋,随随便便就能考前几名,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学习上,才能保持一个不错的名次。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程淮义,在学校的食堂里,在操场边的球场上,这些都是程淮义曾经待过的地方。他还想考程淮义的大学,想成为像程淮义一样的人。   他把这些想法都和程淮义说了,程淮义发了个“……”过来,苏默给他回了个“( ̄3 ̄)”,程淮义又回他“(?Д?)”,两人你来我往,用标点符号聊了一段毫无意义的天。   苏默握着手机躲在被子里,笑得手都抖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神经病,对着这么无聊的对话都能笑得像得了癫痫。   他慢慢地打字“程淮义,你好可爱啊”,又不好意思地删掉了。   苏默觉得现在很少叫程淮义“哥哥”了,直接喊他的名字,他答应得飞快。他觉得自己和程淮义之间,除了没有明确说明白,其他和情侣并没有不同。   苏默偷偷观察过班里的小情侣,也就是早晚打电话发短信,中午晚上等着一起吃饭,最多多一项自习后一起去操场的活动。如果女朋友不是同校的,第二第三项也都没有,可能还不如他和程淮义电话打得勤呢。   苏默越想心里越美滋滋的,过完年他就十八虚岁了,他想自己可以和程淮义明确交往了吧?家里的床底下还一箱他叠的星星呢,虽然很土,但是他还是想送给程淮义,正正式式表白一次。   程淮义可能看他一直没有回复,发了个“?”过来,苏默在键盘上戳来戳去,拖了一会儿,程淮义下一条信息又过来了:“睡着了?那,晚安。”   苏默脑补程淮义盯着手机一直等他回短信的样子,缩在被窝里甜甜地笑着,笑啊笑就真睡着了。   元旦之前,程淮义问苏默假期要不要过来玩,苏默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要努力复习,就不过来了。   程淮义有点失望,他想要回家陪陪苏默,苏默却说自己元旦假期不回家了,要留在学校念书,让程淮义也别回去了。   所以程淮义在元旦的那天,有点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的复印店里,无所事事地对着电脑玩扫雷。   因为是假期,有些学生回家了,没回家的也都出去玩了,店里一点生意也没有,静悄悄的。   他托着腮,对着八十一块方格,点来点去,没几分钟就“砰砰砰”炸成一片。   他有些烦躁地关掉游戏,打开qq,看到苏默的头像,还是灰扑扑的一栏。自从苏默回家后,就没有条件玩电脑了,更别说上qq了。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那个暗淡的头像,明知道苏默不会上线,还是敲下一行行字“默默,你在干嘛?”“你有没有想我?”“我现在很想你。”   ……   想你,想你。   不知不觉,程淮义自言自语了二三十条。看着没有回应的一屏幕痴言痴语,程淮义只能很老实地承认自己就是很想他的默默。   他摸出手机给苏默打电话,虽然苏默说要好好念书,可是自己占用他几分钟,应该也没什么吧?   “喂——”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苏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在哪呢?”程淮义狐疑地问。   “我——”苏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车内就响起了播报音“客车即将进站,请下车的乘客……”   他赶紧捂住手机话筒,可是程淮义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带了点难得的激动:“你是不是自己跑过来了?”   苏默看瞒不了了,只好坦白:“我想给你个惊喜嘛。程淮义,我到引溪了,你开不开心?”   程淮义当然开心,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他猛地站起来:“你站在车站不要动,我马上过来接你。”   他是一路跑着去的,当他跑进车站,看到傻乎乎地站在大厅中央的苏默,一瞬间呼吸都放轻了。他慢慢走过去,走到苏默面前,为了压抑激动,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默默。”   苏默看到他,先是傻乎乎地笑,然后又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低下头,将手伸给程淮义握着,两人无言地快速走了出去。   一路上,程淮义将苏默的手握得紧紧的,两个人没有交谈,没有视线相交,只是低着头一股脑地往前赶。   快速、冷静、无言、战栗。   地铁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望不见尽头的轨道就像一个黑色的口子,吞噬着时间和空间。苏默恍惚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汹涌的人潮、鼎沸的人声,在他眼中都成了默片,世界失去了颜色和声音,他被人流裹挟着,在浪潮中抛上抛下,唯有手心的那点热度是真实的。   直到他被程淮义拉着进了复印店,他的手一直被程淮义攥在手里,连开门锁的时候都没有放开。   程淮义握着他的手,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店里面,程淮义蠕动嘴唇,吐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默默”。   一瞬间,声音和色彩都回来了,铺天盖地地往苏默的眼睛和耳朵扑过来。   复印机细微的嗡嗡声如同炸雷,响在耳际,白的墙壁、棕的桌椅,还有程淮义黑色的头发、蓝色的外套,色彩映入他的虹膜,世界活了过来。   他听到自己颤颤巍巍的声音:“一月一号,程淮义,我十八了。”   程淮义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个怯懦彷徨的小孩子,在大雪纷飞中抬起了迷惘惊惧的眼睛。这个小孩子渐渐长大,怯懦变成了勇敢,彷徨磨砺成坚定,他成为了眼前羞涩又期盼的青年,向他要一个早就刻在骨血里的答案。   “对不起,默默,让你等了那么久。”   程淮义叹息着抬手摸上他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扑扇的眼睫,在他的战栗中,低头吻住了他。   程淮义的唇轻轻摩挲着苏默的唇珠,他也有些无措,微微含了一下就放开了。他紧张的对苏默说:“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他的话音被吞没,苏默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仰头亲了上去。他嘟嘟的嘴巴在程淮义的嘴唇上蹭来蹭去,不知道谁先舔了谁一口,小小的、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最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嘴唇都水色淋漓。   苏默害羞地不敢看程淮义,他觉得牛仔裤有点紧,欲盖弥彰地把书包转到胸前背着。   程淮义也不敢看他,转身就往外走:“我们先回……”却忘了玻璃门被他锁上了,“碰”一声整个人撞了上去。   苏默被巨大的声响惊得抬头,就看到程淮义痛得捂着头蹲了下去,他心疼地跑过去给程淮义揉脑袋,一边吹一边觉得有点好笑,刚刚的旖旎瞬间没了踪影。   程淮义撞得太狠了,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刚刚才表白完,他不想太丢脸,只能硬忍住。他想挽回一点颜面,抬头要和苏默说一些“我没事”之类的话,没想到又正正好撞上苏默背到胸前的书包。不知道他书包里装了什么,硬邦邦的,正正好再次撞到他已经红肿起来的脑门上。   “啊——”程淮义这次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苏默紧张地将书包拿下来放到地上,捧着程淮义的脑袋看,他的额头已经明显肿起来了。苏默心疼地对着红肿的地方“呼呼”吹气,凉凉的风吹在热辣辣的地方,程淮义缓了好久才终于能站起来。   程淮义把苏默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扯下来,包着握在自己手心里,很无奈地问他:“书包里什么东西这么硬啊?饭盒吗?”   苏默不太好意思地把书包捡起来,拎在手里晃了晃:“本来想要送给你的……”   他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书包里装了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罐,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要送给程淮义,向他表白。如今正是到了这个时候。   程淮义兴致盎然地想要拿过来看,被苏默挡住了,他小小声地说;“这个是我要亲手送给你的。”   他从书包里掏啊掏,红着脸掏出玻璃罐,紧紧抱在胸前。他有点紧张地看着程淮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将那句在心里反复模拟过千万次的话说了出来:“程淮义,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   他久久没听到程淮义的回答,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他,却见程淮义眼睛红红的,但依然很温柔地笑着看他。   程淮义凑得离他更近一点,鼻子要和他的鼻子碰上了,他的声音温柔的、哑哑的,盛满了笑意,他问他:“刚才我点头了,可是你没看见,你要不要再问我一次?”   他伸手握住苏默的后颈,将他往自己这边按过来,两人贴在了一起,呼吸交缠着呼吸,他的声音轻的像耳语,似乎在诱导着苏默:“默默,再问我一次。”   苏默的眼睛有点酸,他的声音有点抖:“我说,程淮义,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   “好啊。”程淮义用鼻子摩挲着苏默的鼻子,又重复了一遍,“好啊,我也喜欢你。”   他们距第一次接吻十分钟后,又再次吻到了一起,隔着一个大大的,有点土,有点丑的玻璃罐子,唇齿交缠。   他们亲了一会儿,放开了彼此,程淮义把苏默手里的罐子接过来放到一边,又继续亲起来,亲了好一会儿,才算停下来。苏默靠着程淮义,细细地喘。   程淮义抱着他,从他的后颈,一直摸到他的肩膀,顺着背脊下去,摸上了他的腰。   苏默一脸通红地靠在程淮义的肩上,有点不放心地问他:“你觉得我送你的东西难看吗?”   程淮义往一边的玻璃罐瞄了一眼,有点疑惑地问:“没有啊,不是挺好看的吗?”   苏默听出来他是真心觉得好看,终于放下了心,觉得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表白很完美。   因为苏默是临时来的,程淮义来不及租房子,只能带他回自己宿舍。魏林是本地人,放假回家了,但是崔正义和吴平还在。他们正躺在宿舍玩手机,看到程淮义带了一个人进来,都昂起头,好奇地看了过来。   程淮义拉着苏默,很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弟弟。”他转而温柔地看向苏默,“这两个都是哥的舍友,你没见过,一个叫崔正义,一个叫吴平。”   苏默腼腆地朝两人点头:“崔哥、吴哥。”   吴平笑爬起来,笑嘻嘻地说:“早听老程说他有个很乖的弟弟了,这么一看,确实比我那个弟弟要乖得多。”   程淮义推着苏默坐到椅子上,给他拿了自己拖鞋,蹲下去就要给他换鞋。吓得苏默赶紧推他,小小声地念:“我自己来!”   他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房间里另外两个人,吴平和崔正义都傻兮兮地笑,没有其他特别的表情。   程淮义刚刚谈上恋爱的兴奋劲没处宣泄,苏默不让他给换鞋,他就又是倒水,又是给脱外套地献殷勤。   他征收了崔正义的零食,堆到书桌上,笑得傻里傻气:“默默,累不累?饿不饿?你先吃点这个,等会儿我们去好吃的。”   听到“茉茉”这个名字,崔正义惊诧地张大了嘴,看向了同样被惊呆了的吴平,原来他们以为的吴哥的女朋友,真的是他的弟弟!   两个人诡异地看了对方一眼,悄悄低下了脑袋,都开始给不在的魏林发信息。   浑然不觉的程淮义还在围着苏默转,见实在没什么可拿了,又喜滋滋地将收到的“定情信物”摆到自己的桌子上,转来转去,务必找一个最佳观赏角度。   苏默一直觉得他哥又聪明又成熟,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傻气的样子。看着程淮义乐滋滋的,他有点脸红,原本想让他哥把东西收起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心里还隐隐觉得甜甜的。   他不时瞄一眼程淮义的舍友,怕别人看出什么来。见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都在自己的床上专心玩手机,根本没看他和程淮义,这才放了点心。他哪里知道,这两个舍友和另外一个已经回家的舍友,这时候已经拉起qq群,讨论他们老程的绯闻女友居然真的是弟弟这件事情了。   苏默在程淮义的书桌边坐了一会儿,拉拉还在将玻璃罐移来移去的程淮义,让他把耳朵凑过来,小声地问他:“今天晚上我睡你的床吗?”   程淮义只觉得一股热气吹到耳朵上,痒痒的,他有点心猿意马地捏住了苏默的手,同样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对啊,怎么了?”   “那你睡哪里啊?”   程淮义扭过头,看着苏默从脸颊一直泛到眼角的红晕,差点笑出来。他轻轻咬了咬他白白的、嫩嫩的耳垂,感觉口感很好,还用牙齿叼着磨了磨。   他用含着笑意的气声在苏默耳朵边问:“小东西,瞎想什么呢?”   程淮义并不想对苏默做什么,在他心里,苏默还是很小很小的,才高一呢,他怎么舍得欺负他。可是看到苏默一脸想很多的样子,他又有点忍不住要去亲他了,要不是宿舍里还有其他人在,他真想抱着默默再好好亲一亲。   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捏捏苏默的耳朵,直起腰用正常音量问他:“累吗?想现在就出去吃饭吗?”   苏默很想和他一起待着,只静静坐一会也好,但他看了看正在疯狂按手机的崔正义和吴平,觉得好像待在这里和出去也没什么区别,于是点点头:“好啊。”   他推了推程淮义要给他换鞋的手,自己蹲下去穿上了运动鞋,乖乖跟在程淮义身后出了门。他其实有点想要牵程淮义的手,但是两个男生手牵手在路上走实在是太奇怪了,这还是在程淮义学校里,他不太敢。于是他小声问程淮义:“程淮义,你说我装瘸好不好?这样你扶着我就很正常了吧?”   程淮义看着他皱着一张脸,认真又苦恼的表情,快要在心里笑死过去了,他的默默怎么这么可爱。他靠苏默更近一点,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兜里,紧紧扣在自己的手心。   “没关系的。”程淮义忍不住翘着嘴角,用只有苏默能听到的音量问,“你就这么喜欢我呀?”   苏默的脸迅速红了,脑袋低着快要垂到胸口了。他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呐呐回答:“就是这么喜欢呀。”   要不是程淮义耳朵好,差点都听不到默默的声音,他侧着头,朝着苏默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苏默的脸越来越红,连脖子锁骨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程淮义带苏默去吃他们学校后面新开的一家做肥肠鱼的店,肥厚滑腻的大肠和薄如纸页的鱼片一起翻滚在火红热辣的辣椒油里面,又香又辣。苏默吃得呼哧呼哧地喘,额头上冒出薄薄一层汗。程淮义不时给他倒水、递纸巾,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又不太像情侣了,依然是相处了多年的兄弟。   苏默埋在碗里吃一会儿,抬头吐一会儿舌头,程淮义笑他像一只小狗,有意逗他:“默默,小狗是怎么叫的?”   苏默滋溜吸一吸口水,口气娇娇地抱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想再骗我学小羊叫、小狗叫、小猫叫了。”   程淮义故意装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唉声叹气的:“哎呀,孩子大了就一点都不好玩了,你小时候笨笨的多可爱呀。”   苏默嘴巴里塞了一块肥肠,口齿不清地说:“你才笨笨的呢!”   两个人吃完饭,才下午三四点,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回去也没什么事干。程淮义就说带苏默去学校里逛逛。说起来,苏默来了引溪两次,只进过引溪大学一次,还第二天就走了,从来没好好看过引溪大学呢。   程淮义一路走,一路给苏默介绍这是图书馆、这是实验楼、这是食堂,走到一片林子的时候,程淮义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这是每个大学必备的小树林。”   苏默站在道边看了看,所谓的小树林就二三十棵稀稀拉拉的的香樟。这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下来了,然而小树林里的一切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点好奇地问程淮义:“你们学校的小树林什么都遮不住,有学生钻吗?”   程淮义见他一副“很懂”的样子,无奈地笑了:“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啊?”   苏默有点得意:“我看书的啊,很多描写大学生的小说,不都是写你们大学生在学校的小树林约会的吗?”   “既然你知道——”程淮义拖长了语音,拖着苏默要往小树林里走,“那我们就进去感受一下吧。”   “不要不要,”苏默抱着道旁的一棵树不撒手,“这树林都快秃了,会被人看见的。”   “看到什么啊?我们就是进去走一走!”   “那也不要,这不是正宗的约会小树林,我才不要进去!”   程淮义揪着苏默的肩膀要笑疯了,他将苏默从树上扯下来,往宿舍里带:“小东西,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可爱的苏默小朋友被程淮义带了回来,洗干净塞到床上玩手机。   他自己正要把魏林床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理出来,准备今晚睡魏林的床。   苏默扒着床边的栏杆,噘着嘴看着程淮义拿出干净的床单换上,忍不住喊住了他:“程淮义,你过来。”   程淮义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跳下来站到了自己的床边。苏默探出半个身子,凑到程淮义耳朵边讲:“你别弄了,我们挤挤睡吧。”   程淮义好笑地捏捏他的鼻子:“不用,我一会儿就理好了。”   苏默着急地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吭哧吭哧了一会儿,凑到他耳朵边,小小声说:“程淮义,你不是想让我学小狗叫吗?‘汪汪汪’,我学啦,你别睡别人的床啦。”   他一双黑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程淮义,程淮义马上腿一软,一个劲地点头同意了。他将干净床单一抽,从魏林的床上抽下来,团吧团吧塞到柜子里,爬到自己床上,小心翼翼地搂住了默默。   可能是宿舍里多了个陌生人,其他两个人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拖着程淮义侃大山,都安安静静躲在床上玩自己的。   程淮义揽着苏默,给他掖好被子,只露出他的脑袋,问他:“现在还早,这就睡了吗?”   苏默摇了摇头,轻轻地说:“睡不着。”他的声音黏黏的,带了点不经意的撒娇。   于是程淮义就抱着他,在他的耳朵边说些有的没的话,私语窃窃。苏默一会儿听得分明,一会儿又什么都听不清,这个时候他就转过头,软糯糯地问一句:“你刚刚说的什么啊?”   他的声音小小的、绵绵的,带着一股热气,喷在程淮义的脖子上、耳垂上,叫他抓心挠肺地痒。   于是程淮义扳着他的肩膀转过来一点,脸对着脸。苏默一双手没有地方落,虚虚蜷缩起来,轻轻抵着程淮义光裸的胸膛。他的手腕从长长的睡衣袖子里,露出来一点点雪白细腻,那一小片皮肤落在程淮义眼睛里,延展成大片大片的白。   不知道是崔正义还是吴平,突然“吧嗒”把灯关了,整个房间暗了下来,窗外漏进来的一点点光,印进苏默的眼睛里,碎成璀璨的星光,流光潋滟。   程淮义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同样是在这张床上,夜深深的黑,靠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光,他看着苏默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流着泪求他:“程淮义,你抱抱我吧。”   那个时候默默才多大呀,他一直哭一直哭,软弱而决绝地宣告自己是不会变的。   时间一晃而过,他们仿佛踏进同一条河流,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是错觉,那个伤心哭泣的默默将永远在过去的那个时间节点流泪。   程淮义并不后悔,等待是他们都必须选择的。但不后悔不代表不心痛,他手臂收紧,用力抱住了默默,连同过去那个哭泣的影子。   他想对默默说你别再伤心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可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黑暗中,默默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把凉凉的唇印了上来。   他们小心翼翼而热烈缠绵地躲在被子里接吻,用舌尖去描摹、去勾绘对方双唇的形状。   吮吸着、舔舐着、啃咬着。   温热的、湿滑的、柔软的。   在黑夜的掩盖下,背着人,这只是一对平常的年轻爱侣。夜还有很长很长,这个缠绵的吻像夜一样长。   苏默急匆匆跑来讨了一个明明白白的表白,又急匆匆地走了。他说要待在学校念书不是骗程淮义的,他想来引溪念大学,就要在一开始就比别人下功夫。   他可怜巴巴地朝程淮义撒娇:“怎么办呢?我又没有你聪明,只能苦念了。”   程淮义有点舍不得他,也只能抓着他的胳膊,躲在厕所隔间里,亲了又亲:“别逼得自己太紧,我会心疼的。”   苏默细细收着喘息,声音都不稳了:“怎么办,还没走我就想你了。”他伶仃的手指绞着程淮义的外套,用力地指关节都泛白了。   程淮义咬着他的嘴唇,说话含含糊糊的:“你想我,可是你还要走,小东西,坏东西!”   两个人缠在一起厮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苏默推开了程淮义。他眼角眉梢都是红晕,半是嗔半是痴地轻轻说:“哥哥,我要走了,来不及了!”   听到他喊“哥哥”,程淮义差点又要欺过去咬他,被苏默双手抵住了胸膛。他狠狠捏了捏他的腰,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他走了。   回到学校的苏默觉得谈恋爱了以后,也没太大不同。他要花很多时间在念书上,还是只有下了晚自习以后才有点时间给程淮义打电话发短信。   现在程淮义总是喊他“宝宝”“宝贝”,每次苏默都答应得又羞又涩,他有时候都觉得可能是他哥没机会早恋,一旦恋起来,就像老房子着了火,可着劲的烧。   这个寒假,程淮义回来得很早,用他的话说,他都大三了,这差不多是他最后一个寒假,当然要早早回来陪苏默。   苏默反而比他晚回家,等他放假的时候,程淮义已经把年货买的差不多了。考虑到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在家呆很久,所以程淮义的年货办得也挺简单。香肠腊肉买了一些,能够他们吃到正月里,其他糖果、糕点就少了很多。   苏默从一堆东西里找出一个特别大的“福”字,问程淮义:“咱们一起贴这个好吗?”   程淮义笑着点头,和他一起站在门外,看着苏默将这个金光灿灿的“福”字贴到早就陈旧斑驳,甚至下缘都有点烂的木门板上。   他看着苏默比划来比划去,要贴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福要倒过来贴,才能福到了!”   贴了“福”没几天,果然福到了。他们这一片老区传了很多年要拆迁的谣言终于不是谣言了,拆迁组正式开始入驻约谈。   虽然程淮义在这住了很多年,但是户口一直没有迁进来,这间老房子事实上只属于苏默一个人的。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聊天,苏默很遗憾地说:“咱们只算一个户头,少分好多钱呢。”   程淮义抓着他的手,捏在手里玩,并不很在意地劝他:“咱们早点签了,也别管别人要多少钱了。”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这几年他和阮明的复印店赚了不少,他也一直跟着学长做项目,过完年就要正式去学长公司上班了。不用多久,他能自己给他们买一个小小的家。苏默还在念书,一切能快速弄完就快速弄完,没必要耗在上面。   这个年,所有邻居都过得喜气洋洋的。苏默是最早签字的几户之一,拿了钱承诺年后搬。当他拿着银行卡在ATM机上查询余额的时候,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的他,高兴得差点抱着程淮义叫出来。还是程淮义镇定地退了卡,拖着他赶紧走了。   “太高兴了!好多钱!”苏默在程淮义身边,忍不住一直小小声惊叹。程淮义侧着头看他眼睛亮亮的财迷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默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装了他的银行卡。等到了家里,他麻利地关了门,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卡塞到程淮义手里:“给!”   程淮义手指摩挲着卡片的边缘,笑眯眯地问他:“那么多钱呢,六十万呢,都是你的,你就给我了?”   苏默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给你了,这是我们的。”他强调,“我们一起的。”   程淮义把卡还给他:“咱们家不是一直你管钱吗?你拿着。”   苏默把手背到身后:“我管小钱,你管大钱,你管着。”   程淮义想想,把银行卡收起来:“行,那我管着。”   他们过了一个欢喜的新年,过完年就要准备着搬家了。说是搬家,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两个人都住学校,家里也没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   苏默零零碎碎地收拾了一些苏稻生前留下的小物件,其他能卖的就卖了,卖不了的也都是些破烂了。他们也没什么亲戚,这些零碎最后还是放到了阮明家。   “咱们以后自己买了房子,再拿回来放到自己家里。”程淮义坐在小板凳上帮苏默收拾着,和苏默讲着他的计划,“你哥现在还没毕业,赚的少了一点,等毕业了再攒一些,加上拆迁款,咱们到时候在引溪付个首付。你不是要考引溪大学吗?那时就能住家里了。”   苏默一边笑一边点头:“好呀,到那时我去念书,你去上班,晚上一起回家做饭。那我们以后还回关海吗?”   “回呀,清明、过年,回来要去纪念堂给苏阿姨烧纸呢。等我们在那边安定了,也可以把苏阿姨接过去,去那里买个墓地……”   苏默听着听着,手底下慢了下来,他有些怅然:“要是姆妈活着,这个时候也会很开心吧。不过也说不定,她千方百计买的这个房子呢,我们说不要就不要了……”   程淮义丢下手里的零碎,把蹲在地上的苏默抱到自己身上,一下一下亲着他的头顶:“不会的,苏阿姨肯定会高兴,拆迁呢,多好啊。她要是活着,咱们也一定在关海买房子。虽然以后可能不住关海了,咱们也带她走。”   苏默抱着程淮义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外婆和那个妈妈埋在桐花村的荒地里,咱们多久没去烧过纸了?”   “我记得是前年去烧过,今年还没去过,要不明天咱们就去。”程淮义温柔地摸着苏默的脑袋,一下一下拿手指梳着他软软的头发。   “过两天吧,什么都没准备呢,香烛纸钱都没买。”苏默说着说着眼泪有点要下来了,赶紧抱着程淮义的肩膀蹭蹭眼角。   “那就过两天吧,我也过两天才走呢。你阮明哥家里不好住的,咱们住两天小旅馆好不好?”程淮义抱着他轻轻地哄,摸两下他的头,就低头亲他一下。   苏默抬起头,撅起嘴巴要程淮义亲他,一边亲一边嘟囔:“那你这次要和两个妈妈说清楚哦,你不是以哥哥身份烧纸的哦。”   程淮义轻轻咬了苏默一下,恨恨地说:“胆子真大,你也不怕两个妈妈来找我算账?”   两个人亲了一会儿,继续收拾东西,苏默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程淮义一直知道这是他的“宝贝”,从来不翻,这次趁机凑过来看他到底藏了些什么。   一个大本子,是苏默的记账本,记着他从小学开始管的帐。程淮义一边翻一边惊叹,自家的默默真是从小就精打细算。一个饼干盒,里面是一些糖纸,是他吃到的为数不多的糖果里收集下来的。一个还挺新的老虎玩偶,他们一开始做玩偶攒钱,做了那么多玩偶,可是苏默却没有一件玩具,于是有一次程淮义把其中一个买下来,送给他的。   这些都是过去岁月的痕迹。   苏默拿出一张褪了色的礼品纸,在程淮义眼前晃了晃:“还记得这个吗?你送我的那个手机,用这个颜色的纸包的,还扎了朵紫色的蝴蝶结。”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觉得有多丑。”   程淮义接过来看了眼,也笑了:“也不是很丑啊,挺好看的。你这也留着啊?”   苏默温柔地笑笑,把纸接过来收好,又从盒子里捡起一张边缘已经被摩挲出毛边的卡片,看了一会儿,凑过去,和程淮义隔着箱子,很温柔地接吻。   他们最终整理了五个纸箱子出来,阮明开车过来一趟全拉走了。   程淮义牵着苏默的手,带上了老旧吱呀的门板。他们一起回身看着门上贴的喜洋洋的“福”字,突然齐齐伤感起来。苏默摸摸斑驳的门板,把脸贴在上面,粗糙的,一股烂木头的味道。   这时候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从这片平房的背后映照过来,给低矮陈旧的老区撒上碎金,有种落寞寂寥的美。   苏默惆怅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这里再破再旧,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失去了唯一的血亲,也在这里遇到了程淮义。   突然,他觉得手上一痛,他回过头,是程淮义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他握得紧紧的,将苏默拉到自己身边,贴着他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有一点。”苏默微微点头,反手也握住程淮义的手,“但是还好,我们不还是在一起吗?”   两个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落了下去,晚霞散尽,暮色青霭,才手牵着手,在冷风中渐渐走远。   正值正月,纪念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拎着香烛纸钱的程淮义和苏默。   程淮义掏出五十块钱递给老头,老头眯了眯眼,转到后面去,不知从哪来拖出来一个大铁盆和一个蒲团,然后背着手走了。   纪念堂里阴森森的,因为窗户小的关系,光线不太明亮,照得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整面墙的架子上,挤挤挨挨,放着一格一格的骨灰盒。每个骨灰盒上贴着小小的照片和名字,其余再也没有别的了。   苏稻的骨灰盒在一个角落里,上面除了名字外,竟然连一张小小的照片也没有,可见她的后事办得怎样匆忙和潦草了。   程淮义将蒲团和大铁盆拖过来,放到苏稻骨灰盒的正前方,然后跪在了蒲团上,朝苏默笑一笑:“今天就让我先拜苏阿姨了。”   他恭恭敬敬磕了头,直直跪在蒲团上,朝苏稻的骨灰盒小声讲:“苏阿姨,我带默默来看您了。不知道您在上面有没有看到,我,我和默默,我们两个在一起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您放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加了一句:“我以后就改口叫您妈了,妈,您可别生气啊!”   苏默站在他身后,眼睛里湿湿的,他觉得姆妈肯定会生气的,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现在已经跳起来打死他们两个了。可是现在她也只能躺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任两个兔崽子在她面前说七道八,拿他们没办法。   苏默挨到程淮义身边,也跪了下来。程淮义见他往地上跪,连忙拉着他靠在自己身边,一起跪在蒲团上。   他小声对苏默说:“地上凉,挤一挤,妈不会生气的。”   苏默好气又好笑地轻轻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拍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头,也对苏稻说:“姆妈,我知道让您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只有程淮义了,您可要保佑我啊,让他永远只能和我在一起!”   程淮义捉住他的手狠狠一捏:“妈不同意不保佑我也永远只和你在一起啊!”   苏默反手抓住程淮义的手,朝他甜甜一笑:“我就是哄哄姆妈,让她别太生气嘛。”   两个人于是靠在一起,将带来的纸钱倒进大铁盆里,点了烧起来。   烟火燎燎的,苏默抓着一把把锡纸叠的银元宝撒进火堆里,撒一把,就窜上来一股白烟,呛得人眼酸鼻子酸。程淮义看他眼泪都出来了,推推他,让他躲一边去,他来烧。苏默摇头,也不理他,小声叨叨:“姆妈,这是程淮义和我一起叠的,你可要收好,缺钱花就托梦告诉我,我再给您烧。家里拆迁了,我们不住老房子啦,以后买了新房子,再带您过去……”   程淮义也抽着一沓沓“天地银行”印的大钞投进火堆里,火舌一卷都化为了黑灰。在火光缭绕中,他看着被映红了半边脸的苏默,心里想这就算拜过父母了吧?   等纸钱烧完,两人又给苏稻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走了。寒风凛冽,纪念堂在城郊,没有任何建筑物可以挡风,只在道路两旁间或有一棵光秃秃的树。程淮义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苏默缠上,将他的手塞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紧紧抓着。   第二天,两个人又去给苏禾和外婆坟上烧了纸。两年没来,荒地的土坟上长满了野草,在寒风里枯成萎黄的颜色。程淮义和苏默用手拔了一些,稍微整理出一个干净坟头的样子。   程淮义和他并排在坟前跪下磕了头,程淮义改了口,喊苏禾“妈。”   苏默将带来的纸钱拢在坟前烧尽了,寒风一卷,将残余的烟灰卷上了半空,在空旷无垠的荒野里打了个漂亮的璇儿,像死去的人无声的回答。   程淮义和苏默十指紧扣,看着风卷起了纸灰,又在远处扬扬洒下。   放眼望去,是冷而蓝的辽远高空,还有成片成片或枯黄或黑色掺霜白的土地。人在天地之间,只如一颗尘埃。   程淮义在清寒的天幕下凑到苏默耳朵边轻轻问他:“我们像不像拜了父母,拜了天地?”   苏默歪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听到风吹过荒草的声音,听到远处树木枝摇叶荡的声音,听到天穹高远辽阔的声音,也听到他和程淮义心跳叠在一起的声音。   “我们走吧。”他闭着眼睛,抱住程淮义的脖子,跳上了他的背。   程淮义驮着他,在冻得结结实实的乡间小道上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他们不着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消磨。   苏默在程淮义晃晃悠悠的背上,听到了尘埃在天地间落下的声音。沙沙的,比雪花还轻,落在人的心尖尖上,人心就像蝴蝶的翅膀,颤颤巍巍抖了一下。   苏默更用力地抱紧了程淮义的脖颈,凉凉的唇也贴了上去,没一会儿,他们相贴的肌肤就热了起来。   风也没那么冷了。      之后的两年,苏默放假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不过程淮义已经在引溪长期租了房子,开始半实习半上班了。于是一到假期,苏默就跑引溪去。等他高考完,就彻底搬去和程淮义住了。   这个时候,程淮义租的房子已经到处都是苏默的东西了。苏默的房间、苏默的杯子、苏默的牙刷毛巾。他从学校里出来,带了一个装了随身衣服的包就跑了过来。   程淮义下班回到家里,就看到苏默煮了一桌子菜在等他。他也完全没有奇怪,仿佛回家看到苏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放下包,在苏默的监督下洗了手,坐到桌子边看苏默煮了什么。   盐水虾、卤毛豆、糟鸡爪、醋白菜……居然还有一瓶酒。   程淮义看着给自己倒酒的苏默,觉得挺有意思,问他:“怎么想起来要和我喝酒了?”   苏默抿着嘴一个劲地笑,两只圆眼睛弯弯的,可爱极了:“我不喝,就你喝。”   “奇奇怪怪的。”程淮义抿了口酒,挺辣,小东西买的酒度数还不低。   他尝了苏默做的糟鸡爪,特别好吃,于是啃两口鸡爪,喝一口酒,越喝越有劲。可是苏默突然又伸手拿走了他的杯子,不让他喝了。   “这叫什么事儿呀?”程淮义一只手抓着只糟鸡爪举着,另一只手空空地摊在桌子上。他被拿走了酒杯也不生气,温柔地看着苏默笑。   苏默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低垂着眼不看他:“别喝太多了。”   他眼睫毛颤地像振翅欲飞的蝴蝶,茸茸的呼扇着,程淮义看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放下筷子,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怎么了?”   苏默的眼睫扑棱棱地挠着他的手心,他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只胡乱扑腾的小麻雀,那只小麻雀在他手里蹦蹦跳跳,想要一头撞进他心里去。而刚刚喝下的那一点点酒,化为酒意热腾腾地蒸了上来,让人熏熏然。   程淮义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苏默的脸,苏默的眼睛、苏默的鼻子、苏默的嘴……   苏默只温顺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水雾弥漫。摸到他脸颊的时候,他还侧了侧头,在程淮义的手掌上蹭了蹭,像一只又乖又粘人的小猫。   程淮义只觉得有一堆火烧得噼里啪啦的,他的声音哑哑的,压抑着又问了一遍:“默默,怎么了?”   苏默眼皮红红的、嘴唇红红的、耳朵红红的,他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就倒向程淮义,软绵绵地趴在了他的肩头:“以后我睡你房间好不好?”   程淮义的声音里带了丝笑意:“你是要和我换房间吗?”   苏默软软地咬住了程淮义肩膀上的一点点肉,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埋怨:“不是换,我不想一个人睡……程淮义,你不许装傻!”   程淮义侧过脸去叼苏默的嘴唇,软软地吮了一会儿,边吮边用干净的那只手揉着他的腰,揉着揉着,就伸进了T恤里,摸上了他细滑紧绷的皮肉。   苏默细细喘着,从鼻子里不时逸出一两声清浅的呻吟。他不知何时屁股离开了凳子,整个人缩进了程淮义的怀里,两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他紧紧贴着程淮义,分开两条腿跨坐到他的腿上,顺从地任程淮义的舌头在他的口腔里来回扫荡,时不时伸出细软滑嫩的舌尖,软软地让他吮吸。   程淮义揽着苏默,又捏又亲,直到下面某处直直翘了起来。他狠狠喘了一口气,微微松开了一点儿,笑着亲亲默默的鼻子,举起那只油乎乎的手给他看:“让哥先洗个手吧?”   程淮义成功看到苏默又羞又恼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上站起来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哈哈笑着到卫生间用香皂搓干净手,就急不可耐地进了苏默的房间里。   程淮义进去就看到苏默整个人裹在空调被里,只露出一点点黑色的发顶在被子外面。空调被很薄,能清清楚楚看到里面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形。   程淮义缓缓压上去,连被子搂着人抱在怀里:“默默?宝宝?出来给我看看呢?”   一只白白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摸索着抓到程淮义的手,把它拖进了被子里。苏默抓着那只手,摸上自己光裸的胸口,搓过胸前两点挺立的茱萸,一路往下,肋骨、腰、肚子、肚脐……   程淮义感受着手掌下的裸露光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开苏默从头罩到脚的被子,把一个白生生的裸体从里面挖出来。   苏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得光溜溜的,两条白而细长的腿绞缠在一起,试图遮住翘起来的小竹子。他微微仰着头,脖子拉得细细长长的,一双装满清水的大眼睛又羞又怯地看着程淮义,里面是明明白白的邀请。   程淮义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下冲,脑子里晕晕乎乎、空空荡荡。他低下头,看到苏默右腿蹭来蹭去,白生生的膝盖似有若无地一下一下轻轻擦过他肿胀的下体。他脑子里“嗡”一声响,不知道哪根弦断掉了,粗哑地喊了声“宝宝”,压在苏默身上,狠狠亲了下去。   唇舌交缠,唾液津津,两人吻得气喘吁吁。程淮义的唇舌和手在苏默身上抚摸着、滑动着,他只觉得默默哪里都是甜的。他一寸一寸啃咬着苏默的身体,吞吐着他的乳珠,然后往下滑,往下滑,舌头舔过他的腹沟,往下,在肚脐上打个转,再往下,鼻尖蹭蹭他的耻毛,含住他的阴茎,吞吐、舔弄、吞吐……   “啊——”太过刺激让苏默呻吟出声,他岔开两腿摆着放荡的姿势,连脚趾尖都开始痉挛。   用最后仅剩的一点点理智,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管润滑剂丢给程淮义,拖着哭腔央求他:“帮我,程淮义,帮我——”   程淮义放开他可爱笔直的竹茎,爬上来搂住他,喘着粗气问:“宝宝,真的要?”   苏默把脸埋在手臂里,呜呜咽咽:“要,呜呜呜……要……”   程淮义抓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伸出舌头去舔,一边舔一边含含糊糊说:“宝宝,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他拿过那管润滑剂拧开,在手上挤了一坨,滑滑的凉凉的。他握着一手的润滑剂,向下找那个位置。这些年他看了很多的“教材”,已经将理论知识深刻于心。   他摸到苏默的股沟,用手指轻轻蹭着,一直蹭到那个神秘的洞口,将捂在手心的润滑剂涂了上去,然后不断打着圈地揉,揉得苏默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一直小声地叫。   程淮义被苏默叫得硬得发烫,他狠狠拍了下他的屁股,“啪”,雪白的臀肉在他手心里弹跳,荡成一波一波的肉浪。他伸出一根指头挤进了红艳艳的洞里,搅动着、扩张着。他觉得背上已经忍出了几层的汗。   感觉到那个小小的洞变得更柔软了,程淮义再挤了点润滑剂进去,多加了一根手指。   苏默半睁着眼看着程淮义,他揪着枕头软软地叫着,像只发了春的猫。他只觉得身体里多了一个东西,并不舒服,但是忍不住地想叫。   程淮义的手指已经增加到三根了,虽然比不上他的阴茎,但是他已经没办法再忍下去了。他沉下去,抵在苏默的洞口,抱着他,吻他一直在小小声叫的嘴巴:“我要进去了,放松。”   他用力往前一顶,太紧太紧了,只顶进去一小半。苏默已经“呜呜”哭了起来:“好,好疼啊!”   程淮义上不得下不得,这个时候不做也晚了,狠狠心,让苏默的手臂缠在自己身上,紧紧抱住他,狠狠一捅,整根捅了进去。   “啊——”苏默痛得眼前一黑,痛叫出声。   程淮义满头满脑地汗,紧张地停了下来,伸手下去摸,没有摸到血,这才稍稍放了心。   “默默,没事,没受伤。你忍一忍啊!”程淮义一下一下啄吻着苏默的脸,温声哄着他,等到苏默适应了一点,开始小幅度抽插。   他稍微退出去一点,又用力插进来,苏默只觉得自己要被劈开了。突然,不知道程淮义碰到了哪里,苏默抖了一下,整个人战栗着绞紧了。   程淮义马上发现了这一点,对着这个地方不停撞击。他越插越快,越撞越猛,苏默像一叶扁舟被抛到了惊涛巨浪之上,被倾覆着迎来灭顶的快感。   “啊——”呻吟惊叫断了线,苏默射出了一股股白浊,他抽搐着绷劲了身体,在快感下大口大口喘息。他的双腿无力地从程淮义身上滑了下来,落在床单上,虚弱无力地扭曲着。   程淮义还没有到达顶点,然而依旧退了出来。他咬着苏默胸前艳丽的红点,用手给自己做最后的冲刺。   苏默无力地垂着眼皮,双手摸上了程淮义的胸口。程淮义看着他红红的嘴巴,湿淋淋的脖子,快活过又缩起来的小唧唧,心里一烫,射了出来。   射过精的程淮义重重趴在苏默身上,搂着光溜溜的他,一边捏他屁股上的肉,一边咬着他的耳朵问他:“哥哥弄得你好不好?”   苏默红着脸不肯回答,程淮义的手偏了偏方向,手指戳到了他红艳艳的洞口。   苏默缩了缩屁股,抬手抱住了程淮义的脖子,嘴巴贴到他的耳朵上,羞涩地小声说:“哥哥,你弄得我好舒服呀。”   程淮义心头一荡,阴茎直挺挺地翘起来,差点忍不住又要捅进去。最后还是心疼默默,让他舔了几口就放过了他。   这次之后,苏默就理所当然地搬进了程淮义的卧室。于是两室一厅的房子空了一间出来。苏默和程淮义商量,退了现在这个房子,重新租个一居室的,每个月能省几百块钱呢。   说这个话的时候,苏默正光溜溜地窝在程淮义怀里,两个人刚刚结束了一场绵绵的情事,手脚交叠地搂在一起。   程淮义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背脊,有些心不在焉:“不用这么麻烦吧,就住个几天……”   “什么就几天啊?”苏默拉住他作怪的手,放到嘴里轻轻咬着,“难道我们以后都不住啦?”   程淮义被他咬得痒痒的,翻身压住了他,再次吻住了他的唇:“过两天告诉你……”   剩下的话都被他封在了苏默的嘴里。   过几天,苏默的通知书到了,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引溪大学。程淮义也兑现承诺,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苏默被程淮义带着,两人坐地铁到了一个他从来没到过的地方。   “来。”程淮义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进了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小区,七歪八拐地进了其中一栋楼。   “18楼。”苏默看着程淮义按了电梯里的数字键,有些好奇,“你在这里租了新房子吗?”   程淮义只是朝他笑,并不告诉他。   到了18楼,程淮义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门,将苏默推了进去:“喜欢这里吗?”   这是个新装修好的房子,一切家具都是崭新的,能看得出来不是出租房的那种简易货色,而是有人精心搭配挑选的。房子不大,一眼看过去大概有六十几个平方,站在客厅里也能把布局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还有两间门关着的房间。   苏默站在客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不动,程淮义拉着他的手问他:“怎么不进去?”   苏默有点局促地看着干净的房子,左脚踩着右脚的后跟,把鞋踩了下来。   “你等等。”程淮义拉住他,从门旁边的鞋柜里拿出来干净的拖鞋给他换上,“试试看,我没有买小吧?”   苏默看着程淮义熟稔的动作,和脚上正正好的拖鞋,心里升起了团团的疑云:“程淮义,这是?”   程淮义站起来,摸摸苏默的头,很温柔地看着他笑:“你先说你喜欢这里吗?”   苏默迟疑地走了进去。   他刚刚仅仅是站在客厅里看了一眼,就已经觉得这个房子很漂亮了。现在走进来,发现它还有一个很漂亮的阳台,大大的落地玻璃门让阳光肆意洒进来,整个房间亮堂堂的,不知道有多么舒服。   靠墙摆着一套米黄色的沙发,上面放了一只大大的老虎玩偶。苏默小心翼翼坐了上去,两只手臂搂着那只老虎,看向正前方的电视机——很合适,很舒服。   程淮义走到他面前,伸手牵他的手,拉着他站起来:“再去看看卧室。”   卧室里简单地摆着一张欧式大床,床上铺了一套天蓝色的四件套,床头柜上摆了造型简洁的阅读灯。   此时正是夏日的中午时分,外面阳光炽烈,然而房间里拉上了一层轻纱窗帘,遮挡了外面过分强烈的阳光,让房间里充满柔和的明亮。   程淮义走过去,从床头柜里掏出遥控器,把空调打开。细微的风从空调里吹出来,打在轻纱上,微微漾起一丝涟漪。   苏默看到程淮义熟稔的动作,有些呆滞,一些猜想从他心底泛上来,但他有点不敢相信。   直到程淮义走过来抱住他,摇摇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宝宝,喜欢我们的新家吗?”   “新家?我们的吗?”苏默不敢置信地四处张望,这个房子越看越漂亮,一切家具都那么简单,然而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程淮义看着他惊呆的样子,很喜欢的又亲了亲:“我偷偷买下来,就是想给你个惊喜的,你现在告诉哥哥,惊喜吗?”   苏默终于从呆滞中清醒过来,细细体会“我们的家”的意思,这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了!他越想越开心,挣脱了程淮义的怀抱,跑到各个房间看起来。   厨房虽然小,但是冰箱很大,很好!卫生间也很小,但是他和程淮义两个人用,挤一点好,挤一点好!还有一个书房?程淮义可以在里面办公,自己可以在一边念书,也很好!   苏默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真切切的幸福从心底里翻着泡泡一样咕咚咕咚滚上来。   程淮义看着苏默嘿嘿嘿地笑个不停,自己也跟在后面一个劲的笑,两个人在小小的房子里转了又转,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瘫坐在沙发上,依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个不停。   “真高兴啊!”   “太高兴了!”   程淮义看着苏默,他的默默眼睛亮亮的,嘴巴一直咧着,就笑得没有合上过。看着他开心的样子,程淮义的心就软软的,可以让这个小朋友高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意给。   就像从少年到青年的光阴,他都给了他,往后的年月,也将延续下去。   苏默看够了房子,转过头来看程淮义,他的眼神脉脉含情。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满足过,他们有了一个漂亮的新家,程淮义也一直在他的身边。他曾经把他当成一个哥哥,半个父亲,唯一的朋友,也从很久之前,他成为了自己的爱人。   他们将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两个人,以爱人的身份,十年,二十年……或许以后还会换更大更漂亮的房子,谁知道呢。   但苏默和程淮义知道,他们一定会是在一起的,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开始。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谁又能想到他们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呢?然而幸好有那个寒风呼啸的冬日,幸好程淮义留了下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这一牵手,就将一起走一生了。   在光明的客厅里,程淮义温柔地吻住了苏默。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